复兴小店

肖复兴

年轻时，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待业在家，无所事事，曾经一度想开家小店。心里暗想，先开一家书店，不行的话，退而求其次，就开一家小餐馆。在我的潜意识里，店开得再小，也是有等级的，餐馆总是低于书店的，一属于物质层面，一属于精神层面，马斯洛的观点，是站在上下不同的台阶上的。这样的想法，从那时候起，一直曼延很久，常盘旋于脑海，幻想于未来。

早想好了，如果开一家小书店，取名就叫“复兴书屋”。曾经多次幻想，如果真的能够开成这家“复兴书屋”，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应该是这样子吧：哪怕只是一间窄窄的小屋，但有一种悠闲恬静，是那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劲头；是那种细考虫鱼、广收草木在书中自娱自乐的情趣；是那种架插魏晋、桌摆唐宋在书中满足的惬意吧？

也这样想过，如果真的能够开成这家“复兴书屋”，专卖作家签名本。我要搜罗古今中外的签名本，摆满书屋。即使一本也卖不出去，起码可以供人参观；即便一个人也不来看，起码可以自得其乐，相看两不厌。

当然，这需要资本，不那么简单。多年之后，曾经在天津一家民营书店里，看到人家专门搜罗到世界很多国家的藏书票，真的是琳琅满目，让人艳羡。这得需要钱财和人力，以及持之以恒的耐力，便不由得暗自叹气。

心想，不行，就开家小餐馆。店面不要那么大，有一张桌子，几把凳子，门口能放个火炉和铁锅就行。我炒菜还可以，别的大菜不做，只做家常菜，家常菜中只做白菜一种：凉菜有凉拌白菜、暴腌白菜、芥末墩、金糕白菜丝、橘皮白菜帮、梨丝白菜心、朝鲜辣白菜；热菜有清炒白菜、酸辣白菜、醋熘白菜、虾皮白菜、鸡丝白菜、栗子白菜、酸菜粉丝、酸菜白肉、老火鸡熏白菜、白菜豆腐汤、白菜丸子汤……一根筋，就在一棵白菜上做文章，做出百味。

这些菜表面看名目繁多，其实并不难做，一支曲子的变奏而已，我都还能够对付。待业在家那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可怜巴巴，只买了两毛钱的肉，就着家里有的白菜，我也炒了两盘菜，白菜帮切丝，白菜叶手掰，分别加入单薄的肉，葱花蒜片花椒辣椒“刺啦”一声，一起炝锅，照样吃得不亦乐乎。

有一年，我还没有结婚，去西安，在鼓楼附近，进一家小馆吃牛肉面。店不大，屋内一口大锅煮面，门口一张小桌收钱。煮面的是男主人，跑堂的是他媳妇，收钱的是年龄不大长得挺好看的女儿。心想，以后要是开了白菜小馆，也像这里一样，我炒菜，媳妇跑堂，女儿收银。挣不着大钱，起码一家子在一起，烟火气浓浓，其乐也融融。

想好了，小馆名字就叫“复兴白菜馆”。

只可惜，流年似水，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年轻时到如今两鬓斑斑，“复兴书屋”也好，“复兴白菜馆”也好，都只止步于心而没有任何行动，不觉汗颜。

有一年开春不久，从塞尔维亚到黑山，从飞机下来，黑山共和国一位身穿皮夹克的作家，接我坐上他开的汽车，他没有直接送我到宾馆，而是拐了个弯儿，把我拉到一家小酒馆前，下了车，跟着他走进去，他告诉我这是他自己开的，然后，他指指柜台里，我看见陈列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酒瓶前，摆着一排书，封面五颜六色，和酒瓶相映成趣。他从中抽出一本诗集，告诉我这是他写的。我以为他要把诗集送给我，说罢，他把诗集又放回原处。我问他这些书都是你写的吗？他摇摇头说不全是，很多是朋友写的。他告诉我，那些来这里喝酒的人，也不会真的看这些书，但他们会翻翻，知道这些写书的是我的朋友，也知道了我，不仅是个开酒馆的，还是个诗人！说完，他得意地笑了笑，拉着我，坐上车，一溜儿烟开走了。

我不如他。

明人有诗：“春香小店年年酒，月冷闲庭夜夜诗。”他的小店开着，有酒有书也有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