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3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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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版:夜光杯 2024-12-25

留给整个世界的问题

黄昱宁

十几年前辗转听熟人讲起发生在身边的一桩“事故”。一个在半夜里高空坠落的男孩,生命定格在寒冷的冬夜。没有人忍心探究原因和细节,我只记得我听到的一个无从证实的版本:孩子的父母说,孩子是偷偷地在自己的房间里,守在窗口,想看那一晚即将爆发的狮子座流星雨。这是典型的不可靠叙事,但它的冲击力,远比我听过的很多可靠叙事后劲更大。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桩事故——或者说——这个残缺的故事,一直缠绕着我。尤其是,在这段岁月里,我看着我的女儿长大,经历过天下所有为人父母者都经历过的如履薄冰之后,那个心愿就常常会从暗处浮现出来。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写下来,才能过了心里的那一关。这是中篇小说《手可摘星辰》(刊于《人民文学》杂志2024年第十期)真正的缘起。

但是这个故事究竟应该怎样写?我确定的第一件事是,坠落不应该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始。我想,至少在文学的世界里,我要给我的人物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给孩子,也给他的父母,一个走出封闭的死循环、寻求救赎的可能。十年前没有看到的流星雨,有没有可能在十年后幻化成一道奇迹般的北极光?这是我要通过叙事来建构的可能性。

于是就有了从母亲易江南的视角展开的叙述,有了救命的脚手架。我记得我写下的第一个句子大致是这样的:

“马清源第一个冲下楼去,而她被保安拽着扔进电梯里,出电梯便看到马清源抱着孩子飞奔的背影。从那一刻起,她的世界就被劈成两半,一半在前,一半在后。她的儿子,她真正的儿子,被留在前一个世界里。”

然而我们都得在“后一个世界”里继续开展人生。于是就有了对我数年前在挪威旅行见闻的嫁接,有了这些从环境和事件中渐渐生长出的人物。在最后写成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一场存在各种疑点、没有答案的意外坠落事件,看到由此引发的一连串家庭、学校和社会之间互相消耗的过程;也能看到在医学上仍然存在大量空白认知的儿童及成人自闭;青少年心理困境;以及由此引发的扭曲、折磨与捆绑——当然,还有难以泯灭、生生不息的爱。

在写作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听过许多真实的经历,也见过许多试图修补破碎的努力,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勾勒一次艰难的治愈之旅,想象人物如何走过物理和心灵这两重维度上的万水千山。写这篇小说的过程耗尽了心力,以至于,我能感觉到人物的痛渐渐侵入了自己。我渐渐看到一个偶然性引发的连环效应,如何折射出必然性,如何扩张成某些人类共通的、普遍性的经验。在小说中,那个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长大的孩子,或许是被浓缩、放大或者变形的我们共同的困境。每时每刻,我们也都或多或少地困在内疚、责任、记忆以及生活压力中。我尤其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极光在似乎完全不可能的时间降临,但精疲力竭的马超沉入了睡梦中。要不要唤醒他,如何唤醒他,这是这篇小说留给整个世界的问题。我们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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