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手宝

张晓飞

兜里揣个暖手宝，就能抵御整个冬天的严寒，这是江南的好。暖手宝只有充电宝大小，蓄积着一整天的温暖能量，揣在怀里，像轻轻握住一只温暖的手。

暖手宝的热是轻柔的，像江南的水；若不贴到它身上，它的热不能令人隔空感受到，这又有点像江南的人，双方亲近才能感知温度，又始终有距离，不主动张扬。

我在北方的矿上长大，冬日炉火的暖是热烈、干炽又咄咄逼人的，令人想躲闪又欲罢不能。窗外朔风四起，天晚欲雪，夜归人掀起又笨又厚的蓝色帘子推门进屋，炉膛里的热一瞬间涌盖到归人的头上、眉上、肩上、脚上，他扔下手套，摘掉头顶的狗皮大棉帽、脖颈上挂着的矿灯，褪掉肩上的羊皮大衣，脱去大头皮鞋，上身只剩一件贴身的背心，斟满一碗高粱酒，慢慢咂饮，终至满面通红。窗外雪落无声，一碗酒喝完，大地已是灿灿一片银白。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炉腔中闪耀的焰火，归人胸膛里跳动的心是一样的红，有力的红，生生不息。

生火，是人类遥远又悠长的记忆，传承在我们共同的基因里。有一门生火的好手艺，是我那个年代矿上男孩子的标配。我不是在字典和纸上，而是在孩子们划燃一根火柴后，读懂了微光如炬、星星之火、起死回生、死灰复燃、爆裂无声……真切而具体。我也有生火的好手艺，秋收之后，冻土之前，在旷野的田地里挖一个坑，铺一层枝叶、软草、枯枝，围架起几块石头，扔一粒燃起的火星进去，一小片海在天地间明亮起来。

搂一把圪针枝枝扔在火里，“劈里啪啦”烧出油汁，把土豆埋进去，最好堆上牛粪，让西北风把火堆嗡嗡地吹一会儿。静静地守在边上，等土豆熟透后，用小棍棍把黑乎乎的土豆拨拉出来，在两只手心里交替，再放到脸蛋边凉一凉，剥掉黑漆漆的硬皮，黄澄澄的热气冒出来，还烫着嘴。

儿时读《红楼梦》，凤姐儿过冬，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拨手炉内的灰，袭人给宝玉在手炉里放梅花香饼。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一个火炉子，怎么就能捧在手心里相随相伴？直到我后来到了江南生活，才知道日子可以过得如此晶莹玲珑。

有一年冬天，我频繁往返于上海和杭州之间，往返的路途中看《金枝欲孽》，剧中如妃为了重新挽回皇上的心，雪天送来特制的手炉，皇上心软，皇后在边上阻拦，皇上又把这个手炉归还给了如妃。后来如妃丧失爱女，她把暖手炉放进已逝去的女儿怀里维持体温，抱到皇上怀里，让他亲手摸过小格格最后的余温，让他肝肠寸断永远记得这一幕……我暗暗佩服导演的功力，用一个不起眼的暖手宝，就把命运走向和人的生死都左右了，把人性的悲凉和欲望都写尽了。

精致富贵的是纸上的生活，纷争浮沉的是银幕上的故事。我知道它们都离我非常遥远，寻常人过的是平凡日子，是内心的温润清澈，明朗平和。那时，我每天送女儿去幼儿园，路上我问女儿：冬天，我抱着你，你把手放在我的脖窝里，你暖的。我们就这样每个清晨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你以后会记得这一幕吗？女儿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就是我的暖手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