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在岁月的长河中,人总是不断地行走,从一片土地迈向另一片土地,从一种生活踏入另一种生活。然而,无论脚步如何远行,心中那份对故乡的眷恋却如影随形,如同一条无形的线,紧紧牵连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我与那片遥远而熟悉的河谷。
我的故乡坐落在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接合的崇山峻岭之间,两座南北走向的大山夹峙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那条河名叫安宁河,她像一位温柔娴静的女子,从容不迫地穿梭于山谷之间,滋养着两岸的土地与生灵。每当夜幕降临,月光如洗,整个村庄便沉浸在一片宁静与祥和之中。远山、远村、远屋,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幅幅精美的黑白版画,又似杂志上精心插配的风景画,美得让人心醉。
在童年和少年时光,夏日的傍晚,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他会从墙角取下那套心爱的渔具,细心地整理好,然后在暮霭降临之时,悠然自得地走向安宁河边。河边芦苇丛生,野鸭成群,一听到人声,它们便扑棱棱地飞起,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父亲很少去捕捉它们,他更喜欢的是那份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宁静与乐趣。我记得,他总是在水流平稳的地方投下渔具,并在沙地上做个标记,第二天清晨,当我们还在被窝里沉睡时,他已经提着银光闪闪的鱼回来了。那些鱼,不仅是餐桌上的美味,更是父亲对家庭的爱与责任。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也渐渐学会了捕鱼。村里的老太太们常常笑着称呼爷爷为“老渔翁”,父亲是“大渔翁”,而我和弟弟则是“小渔翁”。每当捕到鱼时,我们都会高兴地送几条给她们,那份纯真的喜悦与分享,至今仍让我怀念不已。
雨后的河谷,别有一番风味。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洗净一切尘埃,走在乡间的大道上,整个人都变得轻畅爽快。几丝微风在杨柳枝上轻轻摇曳,田野里一尘不染,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尤其是春天,麦苗绿得恣肆清新,油菜花黄得灿烂夺目,白杨树亭亭玉立于田地一隅,宛如一位窈窕淑女,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好山好水好景致。
可我曾是个永不合格的学生。小时候,妈妈指着芨芨草和燕麦教我识别它们,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准确区分这两种植物,就像我难以准确区分骡子和毛驴一样。但这并没有影响乡亲们对我的看法,他们从未因此把我当作“非农民的儿子”看待。在长辈们眼中,我是他们的孩子;在平辈人眼中,我是他们的兄弟。我们之间的不同仅仅在于,他们种地养活了中华大地上每个生灵的肌体,而我和我的同伴们则在此基础上雕刻着人类的灵魂。
读初中和高中平时住在学校里,假期回到乡下,我都喜欢戴上一顶草帽,跟父母一起到田间去。在田间劳作的过程中,汗水会顺着脸颊流下,有时甚至流到厚厚的镜片上。那一刻,我会诗意地想:在这片中国大地西南部、青藏高原东南沿的土地上,我们的草帽是否就像这片土地的落款和签印呢?它代表着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执着,也见证着我们的汗水与付出。
在走出河谷之前,我从未见过玉兰、丁香和紫藤这些城市里的花卉。在我的世界里,田野里的紫云英才是我的姊妹。春间三月,鸟啼声声清脆悦耳,桃花正含苞如包裹一团团火,紫云英便在微微的南风中轻轻摇曳着纤枝绽放。而当它们顶着一团白色花朵时,我总会凑嘴上去轻轻一吹,“噗”的一声,蒲公英的种子便像降落伞一般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书籍让我放眼河谷之外的世界,为我打开了无限辽阔的天地,使我得以窥见世界的无限可能;也是书籍支撑我走出河谷,引领我从崇山峻岭中的安宁河谷出发,途经万里长江的起点宜宾,继而至山城重庆,一路沿江东行,直至落脚到万里长江入海口、黄海之滨。屈指一算,转眼数十年。如今,我极像当年那些被我吹出去的蒲公英的种子,飞出很远,落地生根,将这个曾经陌生的城市,逐渐居住成比故乡更熟悉、更了解的城市,并在这里长成了一棵独立的树。
然而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经历了多少风雨与坎坷,心中那份对河谷的思念却从未改变。河谷是我灵魂的栖息地,是我回忆的源泉,是我心灵的泊地,也是我奋斗的信条。它承载着我对过去的怀念与对未来的憧憬,它让我明白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不能忘记那份对故乡的深深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