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20日 星期一
燃烧的火焰
第14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5-01-19

燃烧的火焰

——纪念艾明之诞辰一百周年

晚年艾明之 (韦泱 摄)

《雾城秋》书影

《护士日记》书影

《火种》书影

《燃烧吧,上海》书影

艾明之与韦泱

◆韦泱

早些年,常在旧书店淘到署名“艾明之”的书籍,如民国版《雾城秋》《饥饿的时候》,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小说《竞赛》《不疲倦的斗争》,电影剧本《伟大的起点》《幸福》《护士日记》等,面对这摞旧著,我想,一位创作成就如此突出的作家,怎么无声无息了呢?带着这个疑问,经多方查找询问,我终于叩开了位于永嘉路上艾明之先生的家门。之后一次次拜访聊谈,我渐渐走近了这位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并撰写了《寻找艾明之》一文,期望老作家能重新回到广大读者的视野。去年至今,因协助上海影协、影评学会等筹办“纪念艾明之先生百年诞辰”系列活动,我的脑际不时浮现艾明之先生亲切的面容。

危难中遇到贵人叶以群

艾明之(1925—2017)生前多次跟我谈及叶以群先生,说:“以群是我的贵人恩人啊!”艾明之原名黄志堃,出生在上海一小商户人家,全家靠父亲经营电影器材的小本生意维持生计。然而,“一·二八”日军打进上海,炮火瞬间炸毁了商铺兼居家的小平屋。从此,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十二岁的艾明之小学没毕业,就进了难民所。白天在街头背个小箱为路人擦皮鞋,当天报纸来了,还抽空做报童,满街喊叫卖报纸,还去餐馆做过洗碗端盆的堂倌,去网球场给人捡球,以此勉强糊口。可他不放弃读书,考入陈鹤琴任校长的“国际难童中学”。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悍然进入租界,在敌人的威逼下,学校不得不停办。艾明之失学后,从写作中寻找心灵寄托,第一篇小说《人生驿站》,刊发在陈蝶衣主编的《万象》上,这年艾明之才十五岁。接着他与几个同学决定离家出走去重庆闯荡。所幸,艾明之很快在巴蜀中学找到了一份教职。因课时不多,在闲闷时,他重新萌发了文学创作的欲望。想到上海的种种不爽,不禁百感涌上心头,写下平生第一部中篇小说《上海二十四小时》。

当时的重庆,只有一份《文哨》刊物办得还不错,艾明之大胆把小说投去,也没抱多大希望。很快,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不像退稿。拆开一看,是编辑约他去聊聊的短信。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位于重庆朝天门江边的一座旧房内。接待他的是一位和善的中年编辑,他作自我介绍说叫叶以群,从此艾明之记住了这一令他终生难忘的名字。叶以群笔名以群,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参与左联的创建,任组织部部长、《北斗》《抗敌文艺》编委。后来茅盾创办《文哨》,具体编辑事务,都由叶以群一人负责。他告诉艾明之,《文哨》只发短篇作品,不刊中长篇小说。但如果能修改好,可以列入他们主编的“新绿丛书”中,出版单行本。艾明之听后,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接着,以群对《上海二十四小时》的创作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肯定优点,给予热情鼓励,尤其是指出不足,一条一点都具体、细致,令艾明之口服心服。心想,以群对上海了解真多啊!仿佛有了指路明灯,艾明之信心满满地告别叶以群,回去修改。他终于不负所望,修改稿受到了以群的赞赏,欣然以责任编辑的名义,将艾明之的处女作列为“新绿丛书”第三种,由读书出版社于一九四五年出版。

此时,抗战获得胜利,在大后方的文化人大多回到上海,可艾明之穷得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回上海呀。他大胆地给叶以群写了一封信,表达想回家的愿望,以群马上回信,请他去找在川作家李劼人、陈翔鹤。果然,李劼人一见面就说以群来过信,并掏出十二元,交给艾明之作回家路费。如此,艾明之得以顺利回到上海。回沪时,艾明之带着一部刚完成的长篇手稿《雾城秋》,他在《后记》中写道:“抗战胜利了,大家原以为可以重新建筑自己应有的一份和平、安乐的生活,不幸的是,种种阴谋、毒辣,不仅没有变成历史,而且已普遍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这是重庆也是当年上海的真实写照。艾明之身无分文,找不到工作。危难之际,又是叶以群伸出援手,介绍艾明之进入邹韬奋创办的生活书店工作。艾明之曾在《追思绵绵》一文中说:“以群不仅是我在学习创作的长途跋涉中一位诲人不倦的师长,且在我生活面临许多困难时总是第一个向我伸来热情扶助的手。以群是我永志心头、永怀感激的第一人!”

陈原教艾明之学编稿

生活书店是邹韬奋先生在《生活》周刊社的基础上,于一九三二年创建在环龙路(今南昌路),后迁往四马路(今福州路)。韬奋先生去世后,生活书店经理徐伯昕按地下党要求,秘密潜入香港,创建香港生活书店,上海的店务由陈原先生主持。艾明之到书店来,成为店里的新生力量,陈原非常高兴,向他介绍了生活书店当时面临的困难,又作了一些提问,了解到艾明之的基本情况后说,“放心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事情由我担着。”简单的一番话,使艾明之如沐春风,感到温暖无比。这样,艾明之就在陈原的领导下,开始步入出版工作。

时值抗战胜利不久,国共和谈破裂,内战烽火燃起,国统区物价飞涨,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文化出版业也是举步维艰。然而,生活书店继承韬奋精神,继续出版各种进步读物。艾明之在陈原指导下,既学习做编辑,又把编务杂事都揽下,深得陈原欣赏。生活书店在出版书籍外,还出版了多种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刊物,《读书与出版》就是其中的一种,此刊由陈原接替胡绳任主编。当时,白色恐怖严重,书店其实是处于半地下的工作状态。平时,编辑部只有艾明之一人,陈原交办可用的稿件,艾明之逐字逐句进行文字把关,稿件经终审后,他跑印刷厂排版校对,直到交书店发行。还要处理编务,登记来信来稿,给读者回信等。在做好编辑和编务工作中,艾明之更加注重自身的学习和提高,书店良好的环境,也为他广泛涉猎各种读物提供了诸多便利,从而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精神境界。同时,艾明之也没有放松对文学创作的追求。一九四七年,他精选了九篇小说编成集子,请田汉题写了书名《饥饿的时候》,请丁聪、朱金楼两位著名画家配上九幅精美插图,由上海耕耘出版社出版。自渝返沪,艾明之分别出版了长篇小说《雾城秋》,以及中、短篇小说各一部,在文坛初露头角。可惜,好景不长,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经过慎重考虑,组织上安排艾明之于一九四八年春离开上海,转入创办不久的香港生活书店编辑部工作。在香港工作之余,闲不住的艾明之继续努力创作,并常投寄给香港报刊发表。当时,生活书店正在推出“新中国百科小丛书”,秘密发往控制森严的国统区,为广大读者提供宝贵的精神食粮。在编辑部安排下,艾明之用半年时间,完成了《马克思》《列宁》《孙中山》三部人物传记的写作。

当三大战役取得胜利后,又传来了北平和平解放的喜讯。艾明之和滞留在香港的大批民主人士无不欢欣鼓舞,党组织及时租借了一艘外籍轮船,将他们专轮送到北平。

周而复鼓励他多写上海

在北平的生活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接着上海也解放了。艾明之归沪心切,决定辞去生活书店工作,投入到新上海建设中。离开北平前夕,他去向茅盾先生辞行。茅盾对他的意愿表示肯定,并鼓励他为今后写作开辟一个新的起点,还请艾明之带封信给时任华东局统战部副部长的周而复同志。

艾明之回沪后,就去找周而复转交茅盾的信,周看信后对艾明之说:“茅公要我对你多帮助哪。你想深入生活,多写上海,我非常赞同。”在周而复的关心下,艾明之很快去上海市政府重工业处报到,被任命为上海第三钢铁厂军管会军事助理员,一年后又继任副厂长。艾明之的人生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生活是座富矿。在钢铁厂工作三年后,艾明之又到江南造船厂“下生活”一年多,这些都为艾明之创作上海题材的作品提供了丰富素材。在钢铁厂期间,他创作了建国后第一部长篇小说《不疲倦的斗争》,独幕剧《炉边风波》,三幕话剧《钢铁的力量》等。尤其短篇小说集《竞赛》出版后,其中有三篇作品被日本《新的世界》等杂志翻译发表。

一九五三年夏,夏衍将艾明之调到新成立的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为专业作家。翌年,他写出首部电影剧本《伟大的起点》,即获得了文化部颁发的剧本奖。一九五五年,艾明之写出建国后第二部长篇小说《浮沉》。小说女主人公简素华从护士学校毕业后,主动奔赴北方工业基地,将青春热血洒在那片热土上。小说出版后印数超过百万册,还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印行。接着,艾明之又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护士日记》,女主角由著名演员王丹凤出任。影片放映后,赢得观众一片喝彩。尤其是王丹凤演唱的影片插曲《小燕子》不胫而走,家喻户晓。

一九六三年,艾明之酝酿多年的长篇小说系列“火焰三部曲”第一部《火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以上海为背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工人斗争生活写起,通过一个工人家庭悲欢离合的命运,折射出工业城市初期及我国第一代产业工人,在上海波澜壮阔的巨大变迁和斗争画卷。小说气势恢宏,人物形象鲜明,情节曲折生动,颇为引人入胜。《火种》的创作成功,大大地鼓舞了艾明之。于是,他马不停蹄,投入第二部《燃烧吧,上海》创作中。然而,“十年动乱”中艾明之已完成的初稿连同所有资料,统统被打成“毒草”付之一炬。火光中,艾明之的心在颤抖,在无声地淌血。一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艾明之在体质每况愈下的情况下,依然凭着一股顽强毅力,从头开始,终于出版了五十余万字的《燃烧吧,上海》。

由于晚年患心脏病等老年性疾病,艾明之不得不放下一生所挚爱的笔,“火焰三部曲”的第三部将永付阙如,成为他无法弥补的遗憾。作为上海电影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的离休老作家,他深居简出,淡出文坛。十五年前,为纪念市文联成立六十周年,计划出版纪念专集。在寻找参加过第一届文代会的文化老人中,我想到了艾明之,他是唯一在世的小说作家,可谓硕果仅存。我请他谈谈参会经历,他滔滔不绝,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说当年市文联主席夏衍同志心胸开阔啊,把不同风格的作家都请来了,最大程度地团结了这些上海作家。我请他把这些内容写下来,他信任地请我执笔记录。《文代会前后》一文写成后,发表在《文汇报》副刊,编入《我与文联》一书,他见之非常高兴。

记得最后一次去看望他,聊谈甚多。我请他题词,他想了想,提笔写下“热爱文学”四个大字。我知道,他在文学这条道上走得太苦了,他不愿自己的后代从事这一行,两个女儿先后从事贸易和餐饮。可他心中依然燃烧着文学的火焰,“热爱文学”这四字是他一生的写照,也是他生命的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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