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国庆
这天晚饭后,爱人指指时钟,说,你满月了。
“满月”二字,用在我身上,实在新鲜到家。从小,就总听母亲说谁家孩子出生满月、哪家产妇满月胖了一圈。一遍遍听,听出了“新生”的意思。我朝爱人点点头。“新生”便是“开始”,下一个阶段的开启。那么,退休当然也算。
告老,像是一道时间的边境,翻山越岭已成昨。抖抖身上的风尘,拎一袋东西回家,打开门,我对爱人说,我回家了。角色的转换如时序交替,自然而然。生活里的选择和决定,已不需要怎么决定,大都只是爱人与我两个人的事情。仿佛回到恋爱和新婚,而彼此看一眼,已然平平静静,波澜不惊。
如果不出门,我们俩很多时候就坐在南窗口的桌前,等初升的太阳从那边照进我们这边。结构最简单的桌子,胡桃木料子。坐于窗前,相当于坐拥整个屋子最明亮的地方,可以触摸阳光,看阳光来去;到了雨天或雪天,那想象空间也很大。我就开始在这儿煮茶,守一壶茶的阳光,要把日子煮得热热乎乎的。
相互间不太需要多的话。不过,母亲般的提醒,还是会从对面送过来。比如,提醒我滴眼药水,过一会儿,说你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曾经单位所在院子里每天上午10点会准时播“第九套广播操”,我亦会准时靠近露台上的阳光和风,温习一遍“伸展”“扩胸”。那音乐和口令听了好些年。回了家,熟悉的口令就是爱人的话。在“口令”里滴过眼药水,爱人说,来,试一下。她给我织的毛衣,已到袖子收口。深灰色,“麻花辫”,这是毛衣上的花样,很花工夫,自然也很见功夫。我试过,她大约记住了尺寸,嘴里说着,拿过手机计算,接着继续手里的活。打毛衣,是我俩相识时她就会的。结婚怀上孩子,她手边忽地有了很多毛线。看见她手中织出来、留在毛衣上的一个个想象,我对孩子的那份期盼啊,让我完全顾不得翻山越岭的疲惫,劲在心上,劲也在脚下。数着日子,数着针脚,像是与孩子的到来比着步子。
头几天,我写下要做、想做的事,计划排了一个月。有朋友笑言,这样似乎没脱去“班味”呢。其实所谓的“班味”也没啥不好,人世间所有的味都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都该有味。上班和不再上班的人都有人味,那就都好。我所选择的“班味”,是起居时间和一日三餐的大致规律,慢一些,但不怠慢自己,也不怠慢食物。吃好饭了,或去见见亲人朋友,或去看看草木流水。他们和它们,都无比慷慨地生动我的时光。
慢下来的好处,眼睛和心都会告诉我。比如,家住学府边上,校园里以先生名字命名的树人路、树人湖,景致特别好。树人湖请来了两只黑天鹅,一个跑,一个躲,浑身的黑,在校园的情景里有了水墨相间的意趣。我站湖边,看风滑过,水面上自然成纹。我在这所学府上过三年学,那时还叫“师专”,读的夜大。如今,很像是往日时光的重新接续。白天看看,晚上走走,总会想起老师和同学,想和许多人说说“新年快乐”。
朋友中也有不用智能手机和微信的,但这不妨碍他们表达记挂。这一个月里,他们与我的互动倒是更多了。前几日,有位老友、老同行发来手机短信,说:今天的太阳是新的,很温暖的哦!时间的边境是迷人的。一年尽,另一个年份开始了它陌生的书写,人生开始了另一个数字……他是诸暨人氏,长我十岁。我俩有个约定,常联系,一年至少互访一回、住一晚。他用手机号发的信息总编写得很长,还附言说:新年里,等着我……
我坐在窗口,编一条信息,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