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上海,二十多年前的仲夏,白先生午夜来电,邀我去喝一杯。察觉老友似有失落,不问缘由,我匆匆到了酒吧。
白先生低沉地说,儿子出世了,患有唐氏综合症。他们夫妇很自责,阴差阳错耽误了穿刺检测。这个可恨的巧合,像仅为私人订制的一场海啸,粉碎了当事人内心的秩序。白先生基本无语,只是间歇地说几句。他说,这样的时候,需要你出现一下。
我步行回家,一路上为老友惋惜,又想起几十年前另一类似案例。
那个小弟弟,过去住在我家三楼,小我八岁,叫北北,父母是沿海部队的军医,平日只有来自淄博的奶奶带着。奶奶照顾北北的方式,就是不强行管教,但一定悄悄补漏。白天,北北喜欢久久坐在水泥做的转角楼梯上,奶奶会在他屁股底下塞个小棉垫。北北永远在等候同楼及邻近的男孩们放学,无限贴近他们,是这个罹患唐氏综合征男孩每日的头号念想。
放学的男孩,带着成群同学如洪水涌进大门,又刀切般快速分出两个阵营,以泥巴开战。那些矩形冬青、夹竹桃等各色树丛、井台、篱笆墙、建筑的各种凹凸硬体及底楼门洞,立即成为工事和掩体。他们都把对方看成可耻的墨索里尼军队,把自己当作英勇的阿尔巴尼亚地下反抗组织成员。北北乐滋滋凑前,一团泥巴已中脑门。疼,要哭,又抽抽地挺住。他很有经验,动辄啼哭,所有人都不会让他靠近。现在有了被射击的资格,证明自己已很男人地介入了本次战事,尽管一时分不清敌军我军友军。此刻,北北脸上流下的决不是眼泪,是亢奋中从鼻腔里流出的液体少许。有一次,一个小哥哥让他临时递送一下弹药,北北连续两晚的梦里尽是南征北战,俨然老兵了起来。
另有一事,也让六七岁的北北欢天喜地。
我们住的是个三层楼房。凡三楼的男孩出门,从楼梯上奔向二楼,尚余五级踏步时,他们一律是凌空跃过的,那咚的落地声,颤动整楼。这让有心的旁观者北北,看着羡慕至极。
北北决定模仿,他站定、甩臂,做着腔势十足的助跳动作。临跳,心慌,第六级踏步离地面老远老远啊。
北北决定降低起跳高度,实事求是地一级一级放弃并下移。每次下移,都证明北北的智力有特色。起跳高度,慎重拟定在倒数第三级。此刻,北北的意识已经第三遍发出起跳命令,但身体没有响应。内心挣扎,北北的热汗急急流下。他明白,再下降一级,离地面实在太近,离光荣就太远了。北北颇有仪式感地抹净脸上的汗水,眼前一黑,终于在第三级踏步上纵身跃起。向前跌跌撞撞了两米多,他止住了惯性。北北得意了,笑得像一朵正午的向日葵。
北北在考虑,是否提升一级起跳,但惯性会把他推出去多远呢,没数。他正式接受了与小男人们在飞跃高度上的差距。他无法明白,作为具有先天局限的男孩,他的英勇,其实是超越他人的。
楼前有个不小的院子,那几年与隔壁院落打通,变得幽深。男孩们的短裤兜里,装几个短小的竹竿筒,痴迷地在这里捕捉蟋蟀。从夏至到白露,夜闻蟋蟀鸣叫,北北心头热热地巴望也能拥有一只蟋蟀,但没有本事捉到。那天上午,他坐在石梯上,一只蟋蟀出现在他够得着的地方。他激动地跪着,屁股朝天,双手作碗状扣住蟋蟀,并哇哇惊呼奶奶。
蟋蟀被放进了大大的马口铁饼干筒,垫了草纸。
雄性蟋蟀擅搏杀,尾部有枪须两根。有三根枪须的是雌性,本埠叫它“三妹子”,主抓孕育。这些北北不懂。
北北发现他的蟋蟀后面有三根枪须,纳闷的是,只有一条大腿。北北端详好久,升起暖暖的怜惜。问奶奶,她的另一条大腿也会掉下来吗?奶奶说,俺不懂。祖孙正探讨,“三妹子”唯一的那条大腿竟也脱落了,古怪地与她的身体分离成两件。北北心里一抖一抖,担心这和自己刚才的谈论有关。
午后,“三妹子”一动不动了,北北悲伤。此外,刚得到对其他活物的控制权,转眼没了。北北无论如何不愿意舍弃她,企图赖在正过去的时间里。奶奶说,出殡是一定要的,可以晚些。整个下午,北北一直抱着饼干桶。天黑前,奶奶把“三妹子”遗体连垫着的草纸一起取了出来,说,北北,你把那条大腿放在她的身上吧,轻一点。北北服从了。
神奇的是,总会有小动物接近北北。
和上次获得“三妹子”一模一样,北北拥有了一只有气无力的小麻雀,还是养在饼干桶里。小麻雀还是没能活到第二天。本身有病、喂食不吃、不适应饼干筒的环境,死因总占了其中一条。与对待“三妹子”不同,小麻雀已经咽气三天,北北拼死不让奶奶撤走它。
那时,我是中学生,奶奶很保密地让我去花鸟市场帮她买一只麻雀,她要悄悄替换掉那只死去的麻雀。一切办妥后,奶奶让我去他们家,佯装问北北饼干桶里有什么宝贝。北北很来劲地说,麻雀,会飞到天上的麻雀。可能病了,你快看看。
我打开盖,还没看清楚什么,里面那只麻雀就拍翅飞了起来,飞出窗外。北北叉开腿坐在地板上,足足两分钟呆呆翕开着嘴,绝望至极。我离开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仇恨地叫着:你滚,你滚。
奶奶下楼来,塞给我一小包松仁粽子糖,我有点难为情。奶奶总是把情绪损伤,看得大于物质损失。个中奥妙,我尚不能完全领会。
我和北北绝交了,自那天起,他看到我,从不忘记给我一个做得很完整的白眼。我总是马上立正,转颈目送着他,脸上还挂一些讨好。北北伤心,我也不爽。我用一小块饭票大小的扁形深色木头,刻了个麻雀浮雕。用细沙纸打磨光滑,穿好皮绳,请奶奶把此件挂在北北的脖子上,奶奶总有办法完成难事。
后来,我搬离了那栋楼,和北北多年未见。
北北十几岁时,得了血液病。进入高压氧舱治疗前,他极为不舍地解下脖子上的麻雀浮雕。他想了又想,决定托奶奶赠还我。并说,其实他一直是想我的。奶奶问他,对我还有什么印象?北北说,哥哥的手很大。奶奶说,你不是老给人家翻白眼吗?你再做一次让奶奶看看,北北害羞了。奶奶突然背过脸,泪水潸然。
我明白,北北记着我的手,就是记着麻雀飞走的那个镜头。
在他十五岁那年,北北也像麻雀一样飞走了。几十年过去,我保留着曾在北北脖子上挂了多年的那块麻雀浮雕。后来我有了一个很大的水晶花瓶,我把麻雀浮雕挂在瓶口,它上面常有鲜花。
比如今天,是十几支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