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21日 星期五
峨眉雄风 方言的尴尬 蜡梅 宁杭穿行 调房 旧物包围 一条船上来的孩子
第15版:夜光杯 2025-02-26

一条船上来的孩子

汤朔梅

水生家的场地,是童年的乐园。麦子、稻谷登场后,奶奶常在那里看鸡鸭。水生大我一岁,有两个姐姐,水生叫姐姐,我也跟着他叫。因为有水生这个玩伴,每听奶奶说今天看鸡鸭,我就起得特别早。唯恐奶奶忘了带上我。

这个宅上,还有比我大的小小、林泉兄弟俩,还有一般大的水章。而我去了就往水生家,因为两个小姐姐把我也看作兄弟。我小时候会唱儿歌,那是奶奶教的。她们要我唱,唱了就给蚕豆、芦粟什么的吃。有时后面宅上的锡士、水贤、林章也来了,我们就玩拍犯人、跳房子。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挖坑玩烂泥。大人不让我们去河边取水,我们就尿尿在泥巴里,一阵搅拌,学着砌房子、垒土墩。穿着开裆裤的我们,撅起屁股起劲地挖着,搅拌着。奶奶她们冷不丁说一句,看啊,那帮一条船上来的孩子!

我们玩着,可大人的话都听进去了。我们缠住妈妈问自己哪里来的,说胳肢窝里生出来的,石缝间蹦出来的,从网船上抱来的。怎么是船上来的呢?

其实,老人们都迷信,人是冥冥之中的一条船,把他们带到人世间来的。有一拨全是男娃,就像我和水生他们;有一拨全是女娃,或男女混杂。

我家独家野村,就我一个。那船怎么不在我家多放下几个呢?我曾无端地这样想。很羡慕水生他们兄弟姐妹多。

有时几个玩伴都不在,晒谷场上就我和奶奶。只有鸡鸭觊觎稻谷的“咯咯”“嘎嘎”声。一个人挖烂泥没劲,就趴在场地上看小虫。奶奶说,那是蛘子,陈年的稻谷,贮久了就生蛘子。下午的太阳照在场地上,热烘烘的。蛘子被烤得吃不消,满地乱爬。蛘子约五毫米长,赭红的硬壳上有一对翅膀,但从不见它们飞。头部大大的,差不多是身体的一半,长着长而尖的鼻子,像小象。奇怪的是,许许多多蛘子都向北爬,无一例外。我用稻草将其中一头用草茎拨成相反的方向。它先一愣,稍停片刻又调转身子往北了。如果是蚂蚁,你这么一动,它们会逃得很快。而蛘子还是那么淡定,不紧不慢。蚂蚁相互遇见了,还会停下来用触须交流。可那么多蛘子,没见一个会这样。都自个爬着。遇到我们挖的坑,也不绕开,宁肯跋涉过去。别看它们小,却很执拗。长大后我们才知,蛘子还有正规名字,叫“米象”。

正这样想着,肚子叫了。奶奶约定,等屋檐的影子移到井栏时,可以打一两粥喝。跑去一看,那阴影离井栏还有一大步远。我等阴影移动,可它慢极了,简直比蛘子爬得还慢。奶奶看出我的心思,就喊我说网船过来了。远远的,两条网船慢慢过来。那条破船上,女的在摇橹,男的在船头推螺蛳。我认得出,那船一直在这一带捕鱼推螺蛳。那男的很好认,缺嘴。船上有许多小孩,男孩都光屁股,女孩怕羞,光着上身不敢出来,只在船篷下探出脑袋。

那些小孩是要放到别人家里去吗?船慢慢前行,那摇橹的女的,每摇两下就朝我们看一眼。一根大辫子上系着红头绳,一晃一晃的。想起妈说我是船上抱来的,她是不是认出我了呢?我不想回到船上去,怕光屁股。尽管他们很热闹。于是躲到奶奶身后,还不时偷偷看一眼。生怕她认出我来。

场地上传来声音,水生他们回来了。他们也知道该喝粥了才赶来的,像那些鸡鸭,整天野在外面,一到时间,就围着人讨食。

奶奶从荷包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两代饭券,我和水生他们围在热气腾腾的灶头边,头上冒汗,喉结在抽动。烧饭的金土公公是水章的爷爷,他用像搅猪食的长柄铲刀,搅拌着。粥衣在锅沿喇喇作响。金土公公将粥衣揭下来,分在我们碗里。奶奶看着我们,我们吃得很慢,一副享受样。那网船上的孩子有粥吃吗?舔着碗底时,我这样想。最好再来一碗。我想问水生他们,我们是一条船上来的吗?可怕奶奶说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没问。

许多年后,奶奶在弥留之际说,那条船来了,我听到了锚链的声音。我要回去了。我打窗口向外张望,江面上什么都没有,水桥边只有鸭子在剔着羽毛闲聊。我心头一紧,想起儿时那句话。人真是船上来的,也从船上去吗?一个时辰后,奶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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