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滢莹
去年获布克奖的小说《轨道》中,国际空间站绕地飞行,每天站里的宇航员会见证16次日升和日落,每个人都需要在这种错乱的时空概念中调适自我。六位宇航员中,内尔热爱潜水。潜水与太空行走在她看来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内尔对潜水的回忆,让我想起一次在泰国的潜水经历。为了看鱼群,我们一行七八个人在水下28米处停留,未承想遇到了比较大的流。大家被冲散后,又努力重聚到一起,打算结束这趟旅程。
做水下安全停留的时候,我们发现身处大蓝海,周围充盈着世界上所有墨蓝颜料涂抹在一张画布上的色彩。抬头是被水波切成一片片、一缕缕,并在阳光照射下闪耀、摇晃的海面,低头则是蓝而黑的纯净一片,没有任何可参照的东西,光线被拽入深海消失不见,所有的距离感和远近、大小的尺度随之崩塌。
恐海的人,最怕的就是这一幕,它有个非常具象的名字:深海恐惧症。教练打着手势让我们彼此对视,不要往下看,以免恐慌,我却忍不住要注视这无尽的蓝黑。
中性平衡的状态下,我尽量小口平缓地呼吸,放松全身,让自己平卧,这样,我就看不到自己的下半身和脚蹼,盈满视线的都是那一片大蓝海。我们害怕黑暗,是因为黑暗中潜藏着的“有”,我们对黑暗的恐惧往往是对“有”的担忧和惊惧。但大蓝海不一样,它用“无”来承载一切,你所见的无就是确凿的无,无中不会生出“有”,也就没什么可怕的。此刻,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放松——放松因呼吸起伏的胸腹,放松从四肢到指尖、从背脊到脖颈的每一块肌肉,放松因为殚虑生死而紧绷的大脑。
被海水温柔拥抱的人,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除了呼吸器里我自己的吸气声和吐气时咕噜咕噜的水泡声,这个世界无比安静。被拽向黑暗的光线在水波中微微震颤扭曲,其他一无所有。没有寂寥,没有恐惧,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深海吸走了你所有情绪,就像永恒的死温柔地环抱着暂时的生,让人知道自己的微渺,也知道自己的被包容、被允许。
我的意识消失于其中,重新汇成一个没有身躯的自我。这个自我无需矫饰,没有责任和义务,没有愧疚和负担。这个自我是坦荡的,无须躲藏也无处可躲,深海知道一切,接纳一切,消融一切。
这个自我不在过去、当下或未来。它是跳出时间序列的贼子,跻身于前往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窄路。它不在乎世界那头是什么在游荡,量子世界、鬼魅幽灵还是外星人,它注视着想象中深不见底的裂隙,准备以无形的躯体纵身一跃。
“叮叮!叮叮!”我的幻梦被一阵清脆的敲击声打碎。潜导敲着叮叮棒,提醒我们要上浮了。自此,我的人形才重新聚拢,血液开始奔涌洄流,手脚各自归位,肌肉各行其是,牵拉着我不情不愿的内心离开那片肃穆和空无。
升水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袤无垠的海面,没有任何视觉参照物。虽称不上风急浪高,但也颇不平静,我们彼此抓着臂膀,才不致被冲散。四周没有人烟,没有船,没有太阳,乌云翻腾——我们离预定的升水点尚有一大段距离,洋流把我们冲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这一刻,恐惧才回到我的神志里。原来人需要在自己的认知范畴里,比如波涛汹涌,比如在大海中迷路,才会感到害怕。
潜导安慰说,已经联系上船只,很快就过来了。于是我也不害怕了。害怕也没有用,此刻我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掌控力。
渐渐习惯了在浪头中的起伏后,我把脸又埋入水中。我惊讶地发现,从刚才做5米停留的头顶,到如今脚踩的水下这片浅水区,有无数微小的银白、粉红、浅紫的光点和光带像迷梦一般游走、闪烁。光点以固定频率闪动,光带则依次明暗,成为一条条、一截截迷你霓虹灯条,仿佛散布水中的迷你摩登城市。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定睛再看,竟是拳头大小、身体几近透明的水母在身遭漂浮,它们一张一合自如游弋,数量多到好似慢镜头下飘飞的雪花。
内尔也曾路过这样一群发光生物,她说,这就像星星在周围闪烁。后来我才知道,光点和光带来自它们身体内部的荧光素,水母用这种特殊物质来交流、狩猎、防御和导航,可第一眼看到时,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刚才在水中抬头看,因为明亮光线的映照,我丝毫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自诩了一场与海洋的寂静会面,实际上,它们始终陪伴左右。就像夜空中的星辰那样,水母寂静不语地路过我这个人类,以及人类的大惊小怪、不知所谓。
我抬起脸,和潜伴比画,让她也低头看,但她摇摇头,用眼神让我看向另一边:船来了,我们该走了。登船再看,离开阳光的照射,海水几乎是黑色的,加上愈加猛烈的浪头,完全看不到水母的存在,它们好似从来没出现过。但我知道,它们本就是这海洋的一部分。
这次潜水,给我的手脚留下了三处水母蜇痕,上岸后才开始火辣辣地红肿起来。用白醋擦抹时我还在想,倘若蜇痕能变成疤痕一直留下来,倒也不错,我能逢人就讲:会发光的水母蜇的。可惜的是,白醋疗效良好,两周后,蜇痕弃我而去。
但幸好,在水底生成的那片自我并没有完全消解,它一直潜伏在我身体里。
要是能像做梦一样发愿,那我可要随便想了。如果有机会,我想像内尔那样在太空行走,然后萌生另一小片的自我。我会任它们在身体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