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购旧书奇趣零拾

沈晶源

我后生晚辈，因供职于上海图书有限公司收购处，于旧书稍有历览，收购经历偶见奇趣。今捡拾一二，记诸笔端。

大约四年前，适值昭通路旧里弄动迁，居民家藏古旧书多送至拐角不远的上图公司收购处。某日，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腋下挟一棉被，裹着数幅卷轴，至店里求售。待征得对方同意，我便解开棉被，虽非牙签玉轴，却也是原装旧裱。展卷同时，询问来历，对方说是家传、搁置楠木箱经年云云。内有张季直行书对联等计七八副，皆真迹无疑。商谈颇欢，旋敲定价格。因间有草书、篆文，而男子不识，故要求将作者姓名及单价皆注明，回去也好跟家人交差。由于金额较大，需先报领导审批，而后由财务汇款，整个过程需二到三个工作日。这原也是国营公司一贯操作流程。对方表示认可，约定三个工作日后再至，到时银货两讫。不意两日后接到男子来电，言经家人商议，暂时不予出售。想必是查知作者名号，觉得卖亏了，惜售心理作祟。又过数月，此数幅墨迹复见诸当时位于南京东路的一家拍卖行图录，最终拍得也蛮好，就为这位先生感到高兴吧！经此事后，凡遇非单品的大件收购，我都只报总价，不细列名目单价了。要知太守规矩，反受其弊。

2023年春夏之交，某日，中国香港籍屈女士来店咨询，欲将祖上数代所藏古籍悉数出售。我如约前往位于南昌路之老宅。临街三层，尽是屈家产业，叹为观止。暗牖蛛网，积书如垒墙。屈女士承父命，唯愿藏书归于上海古籍书店，价格不问。虽无宋元旧椠，然明清精刻、影钞、稿本颇夥，且不乏名家递藏题跋。藏书多钤“番禺屈氏所藏”“荫堂”等印。知是民国广东番禺籍文人屈向邦插架旧物。

我偶于一珂罗版画册中见有《荫堂读书图》，题者为同邑王薳，字秋湄，善章草，与张大千、吴湖帆、易大厂等过从甚密。越明年，一美籍单先生携数卷古籍、碑帖来店求售。内有武则天书《升仙太子碑》旧拓本，无飞白书碑额，末有章草长跋，款署“无念”。我脱口而出，此“无念”为王秋湄，叶恭绰赞其章草为明初宋克以后第一人。单先生惊讶不已，即告知王秋湄为其外公，寓苏州，张善孖、张大千、吴湖帆、叶恭绰皆为座上客。晚年迁居上海。惜乎享年不永，几近湮没无闻。单先生见我一小年轻而能知此往事，不禁叹服再三。时隔数月，复约我相会于门店。前次相识，知我能释读印文，故委我将其姨母所用印章一一释之。其姨母尝随张大千习绘事，用印佥由易大厂、方介堪辈所治，象牙芙蓉，青田鸡血，悦人心目。单先生赠我王秋湄章草王荆公诗《商鞅》条幅为谢。若非得窥屈荫堂旧藏，我何以识得王秋湄。诚如业师陈克希先生教导：“收购知识要广博，平时要留心积累。特别是要和买、卖旧书的人多交流，因为他们往往有故事。跟他们交朋友，能增广见闻，大有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