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8日 星期一
春日载阳(篆刻) 落红不语化春泥 头顶有光 徒步踏春去 微信群里报体重 李叔同西湖别妻的几团疑云
第11版:夜光杯 2025-04-07

头顶有光

胡烟

有个电视画面,很多人都熟悉:将毛笔垂悬在透明的玻璃杯上方,一滴墨缓缓滴落,墨汁跃入清水,扭动、升腾、疏散,似一支柔媚且灵动的舞蹈。

这支舞,是东方哲学之舞。墨,烟的沉积。墨色,暗夜的最深处,是光亮的反面。然而,否极泰来。蓄积的沉墨里,又能生出光亮,犹如自混沌中放大光明。画家石涛曾言:“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一团水墨,可泼出孤篷自振、飞鸟出林,亦可泼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是中国艺术独有的辩证法。

有一则关于墨与光的故事:一人一鬼同赶路,到了一处破屋前,鬼道:“这里住着读书人。”人不明所以,问其原因。鬼答:“读书人睡眠的时候,屋顶上方有光,只有鬼神可见。”人问:“我读了一辈子书,光芒如何?”鬼沉吟之后说:“昨日经过你的住处,你正午休,我见你胸中塞满应试的诗文,屋顶黑烟笼罩,没有一丝光芒。”说罢,大笑离开。

故事来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显然,“铁齿铜牙”的纪先生是借用鬼语,讽刺那些教条的腐儒。彼时,在鲁迅文学院的散文课堂上,作家叶梅老师将故事娓娓讲述,台下坐的一屋子读书人屏气凝神,仿佛接受着无形的审视,各自深思。

课后,我重读原文,文笔极美。“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

在纪先生看来,真正的读书人头顶有光,且光芒有层级,最上者可与星月争辉,最下者仅能照亮一屋一宇。而那个同行的老学究,据叶梅老师说,他头顶没有光亮,只看见胸中一团墨。读进去的是墨,吐出来的仍是墨。满腹经纶,却消化不良,未能将知识转化为智慧,呜呼哀哉。

由读书联想到绘画。夫画者,从于心者也。笔墨,可参天地之化育。好画家的头顶更是光芒万丈。纵观绘画史,两宋高峰,文人画与院体画双足鼎立,“元四家”野逸,“明四家”隽永,“清四王”重法度,“清四僧”以寂静之声震动寰宇。倘若审美无高下之分,那么以神眼鬼眼看去,作品高下则历历分明。非以名气衡量,亦非以官位论度,甚至不能以才华论。纪晓岚笔下的元神朗澈者,必定是有智慧、有境界的人。

在我看来,范宽、倪瓒、黄公望、沈周、八大山人头顶光芒有数丈,而画《雪竹图》的徐熙,或许也该跻身这一行列。五代末宋初的石恪、南宋梁楷和画僧牧溪,大抵与之接近。郭熙、马远、赵孟頫、唐寅、徐渭、石涛等,上方光芒至少有数尺。而到了被康熙乾隆皇帝宠幸的“清四王”这里,画价虽高,技法也好,但光芒毕竟式微了。

以上姑妄言之。倘若真能借鬼神之眼看世界,那么擅长包装经营自己的伪君子们则无处遁形。这则故事,该是一面镜子,用来衡量别人终究吃力且费解,而向内自省却是有效的。

作为写作者,应提防功利性阅读、无意义写作,提防自己的灵性泯灭,令上空明澈,哪怕仅发出幽微之光,也比黑墨笼罩要好。那团墨气,倘若真是印刷术的油墨倒也无妨,最怕的,是身心的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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