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4日 星期四
法门寺(设色纸本) 咸水鳄鱼 让书籍带领着去遇见星辰 闪电侠 微茫情绪:从柳永到村上 去肇兴听“村歌”
第14版:夜光杯 2025-04-23

微茫情绪:从柳永到村上

林少华

生而为人,“失格”也好,不“失格”也罢,皆有情绪。有人慷慨激昂,有人愤世嫉俗,有人洋洋得意,有人郁郁寡欢,有人志在必得,形形色色,种种样样。这恐怕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正的“身份证”。机器人就没有情绪,也万万有不得。倘“有情绪”、“闹情绪”——比如手术机器人、保姆机器人——那还得了!“深度求索”(DeepSeek)也还没有深入到情绪层面。

别的情绪就不讲了,只讲一下微茫情绪,而且只讲文学中的微茫情绪——细腻婉约、扑朔迷离的诗性心理机微与情感涟漪。或者说近乎秘不可宣妙不可言的文学性喜怒哀乐。至于机关算尽的机心和明显带有功利性的小聪明、小心眼或者小九九,当然不在此列。

有人说不能表现微茫情绪的文学,不能算是伟大的文学——伟大始于微茫。观点固然以偏盖全,但并非无稽之谈。中国古代文学,以小说论,自然首推《红楼梦》,一笑一颦、一言一行,皆须“深度求索”,可谓微茫情绪诗性表达之集大成。小说以外,宋词尤见特色。“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晏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孤苦?凄寂?忧伤?怅惘?眷恋?悲凉?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千种风情,万般方寸,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无可名状,欲言还休。于是无语、无言。且以柳永为例。无语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无言者,“永日无言,却下层楼”“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赢得无言悄悄,凭阑尽日踟蹰”。

无语,而又必须语。无言,而又必须言。休说,而又必须说。这对作者的语言功力和文学才情无疑是莫大考验。就此而言,宋词的语言艺术真个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无论多么微妙多少渺茫的情绪,都能跃然纸上或潜伏行间。千载之下,读来仍觉心旌摇颤。

不过不能不承认,若论微茫情绪,日本文学恐怕更为细致入微,更为渺茫难辨。例如《枕草子》,开头描写四季之美,春天晨曦微微,夏季月光皎皎,秋日山端夕照,寒冬霜雪交辉,此为大观。而较之大观,作者关注的更是群萤四处穿飞、乌鸦三两归巢、雁影渐飞渐小等微观风情,读来颇有兴味。但“搬运火盆跑过走廊”以至火盆里的炭灰形色也描摩一番,且占了冬景笔墨的一半,微茫或许微茫,而情趣未免寡淡矣。

相比之下,后来俳句中的微茫情绪则臻于无以复加的极致。例如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的四首俳句。其一,写蛙声,不说“听取蛙声一片”,而说“古池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其二,写蝉鸣,不说“寒蝉凄切”,而说“寂静啊,蝉声响起来了,渗入岩石中。”;其三,写鸟,当然不说“众鸟高飞尽”“天地一沙鸥”,而说“孤鸟啊,落在枯枝上了,秋日的黄昏”;其四,写荠菜花,不说“春在溪头荠菜花”,而说“细看啊,一棵荠菜开花了,开在泥墙下。”喏,意在言外,而情在景中。茫无头绪,而曲尽其妙。

不再不揣浅薄地掉书袋了,最后我要说的是,看似“另类”的村上春树,其实也有与之一脉相承之处。以《1973年的弹子球》为例: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衣、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彷徨两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几口井。井口有鸟掠过。

你看,什么都能俘虏我们的心,都能触发或寄寓自己的微茫情绪。无所谓什么,无论花蕾、帽子还是毛衣、旧唱片。一言以蔽之,村上文学的一个魅力,就是把包括孤独、寂寞、怅惘、疏离、委屈、无奈以至无聊等所有负面情绪在内的无数微茫情绪升华到审美层面。而人性的微茫情绪及其审美取向,无论古人今人还是海内海外,都没有根本变化。从宋词到俳句,从屯田柳永到松尾芭蕉、到村上春树。恕我冒犯,这方面中国当代作家是不是有尚须努力的空间?值此浮躁喧嚣的网络时代,恐怕尤其需要“且听风吟”,需要看“满城风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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