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风眼拾遗录

程皎旸

2018年，我还在港大念硕士，有次深夜归家，远远望见马路对面，有一拱起物体，好像巨大乌龟，走近才看清，是一干瘦矮小如幼童的老妇，以一种爬行的姿态伏在地上，整理着什么。她的驼背拱起，像是平地生出的肉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街头，在这样应该入睡的时刻，跪在地上劳作。这个画面让我开启了有关贫困老人的研究，创作了一篇魔幻现实小说《纸皮龟宅》，它被收录进了小说集《打风》。《打风》是一个万花筒式的城市小说集，每一篇，都折射出我来自城市漫游时的斑斓泡影，或惊心一瞥。

早在Citywalk这个词流行前，我就很喜欢在城市里散步。九年前，我在香港一家大型广告公司工作，夜晚加班至八点后，从北角电气道甲级写字楼下楼，流入小溪般窄窄的人行道，经过油街实现——一个由1908年就落成的海滨游艇会活化修复的艺术空间；经过春秧街——路轨生在鲜红翠绿的市集帐篷间，电车当啷当啷穿行，宛如陆上威尼斯；经过夹杂不同口音的语言、热气腾腾的车来车往、红绿灯滴滴的变奏提示交响曲，还有无形的被路人乱步溅起的如浪花般的风……我喜欢重复这样的散步路线，直到潜入地下铁，作为一日间最轻盈的锻炼。重复夜游令我记住了一个人，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瘦，戴着厚重的眼镜，穿一套深蓝工作服，脚上肥大的波鞋脏得似乌云。他在看书，一本很旧的读物，没有封面，只有一沓被装订的白纸黑字，坐在一张折凳上，匿在停用的电话亭里，他的斜对面是油街公厕，公厕挨着垃圾场，里面停满绿色垃圾车。他的工作服暴露了他的清洁工身份。但我不知他看的是什么，怎样的内容可以让他日复一日，坐在同一个地方，低着头，旁若无人地阅读，直到我离开了那个甲级写字楼的工作，我依然没解开这个谜。但我不去过问，我要自己想象，这是城市让我迷恋的地方，总有千奇百怪的神秘留白，让我自由发挥，化作虚实交错的故事。

感谢我在大都会里反复的日常中不经意遇到的人、物、兽，他们在城市街头的稍纵即逝，让我创造出可以让他们轻盈、变形、抵达某种梦幻瞬间的文字空间。这是我所感受的城市。希望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绮丽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