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华泉
中国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建成的时候,我是目瞪口呆的。它的华奢流美宋韵风骚,似良渚玉琮静美古拙与兰香高光间的互拥,真该叹一声:美得不可方物!
4月29日上午我已站在它的门口了。看那浅草流莺,碧树华屋,池塘春阳;还有那轻歌高词,天子气象。行前曾思寻一同好前往,免去孤旅之寂;后转思还是孤身前去吧,否则,何来“静美”一词呢?
因为静美,我坐在一片大玻璃前心仪前方陶瓷隔扇的轻灵及湖绿与浅蓝。透视黑色的钢构和素色水泥的线条,乃至厚重的“與归轩”。此地本一废矿,故移山石于亭边,筑高台于崖上,引绿波于方池,吟般若于堂间。留恋在文润阁脆黄的版本旁,《西厢记》的雕板中的美姿,我想还不如金圣叹版的《金瓶梅》更符合高艺和朝代。一个女孩在《江南版本文化概览》前极认真地看,看到一句“为买残春更少留”,叹息了一声,似也孤旅。
我的孤旅并非独此一行。那年,杭州临平的塘栖古镇吸引了我。那头有一座广济古桥,是京杭大运河的遗址。枕河而卧,听隋箫唐鼓,看明清太阳该是好的。因艾玛降生,凤去了蒙特利尔,我则驾车去了远水。傍桥弱柳下有一民宿号“听水”,推窗可见古桥以及桥洞里的月光,颇合我意,就住下了。房主见我一人驾车独来颇为惊讶,我哈哈大笑,说,在运河边听水是只能一个人的,否则听不清。
那一夜,宋风吹过的长虹卧波看到了,五百年的古市灯火也看到了,然水静无声,也无橹篙咿呀和江南弦歌,寂寞成古寺一般,很是失望。
早早起来要寻个热闹的去处,女主指道,可去莫干山转一转。告别她时,她斜倚在花窗下,我突然想起了沈从文的翠翠。
可能是因此分了心,我在离莫干山二号山门175米拐弯处,撞击在了石壁上,大灯粉碎,引擎盖折弯。我晕而醒,幸好未带旅人,只伤我一个。报警,拖车,看伤,此刻,我多想有一个旅友,而不是孤旅。
回到上海,一晚胸口剧痛无法呼吸。我孤独一人。孤旅后真的好静美?
南北朝诗人江淹曾作《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永“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那是孤旅前的情状。孤旅之后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唯凄美而已;“念去去”,虽有丫鬟书童作伴,然而和情人相离岂非心上的孤旅?文姬归汉作《胡笳十八拍》,与子女远隔万水千山,不也与孤旅同频吗?“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所以,心绪上的孤旅甚于数位上的孤旅。人性的情感价值高于物质价值。
当我们吟诵文姬《胡笳十八拍》时,当人类思想与智慧的孤旅“旅行者一号”离我们二百五十四亿公里,尚未飞出太阳系时,据报道美国17岁的艾丽莎自愿去火星的孤旅已名闻天下。没有晓风残月的叹息,没有山水万里的凝眸,没有情天恨海的婉约,为了探索外太空人类的移民生存,她可能去而不返,经过美国宇航局三年夏令营严格的培训,她脱颖而出,为后续的艰苦卓绝的星际穿越及火星生存训练奠定基础。她可能不能结婚,不能生子,至33岁那年,她将别了人世间。隔着浩渺星海,她只能虚拟在火星凝视地球家园的玫瑰,凝视白发苍苍的老母,凝视她的爱犬。虽然梦幻,但她微笑着。
这种为全人类福祉而视死如归,勇往直前的孤旅,乃至孤勇,非江淹和柳永所能咏叹,非吾等所能仰视,这正是人类存在的智慧所在和价值所在,非“静美”所能涵盖。虽然社会对艾丽莎评论不一,但是,人类在构建文明进程中的孤旅、孤勇乃至慷慨赴死屡见史册,而非寥若晨星。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