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方
五月下旬,才过小满,忽然收到一快递。不大,手上掂量,轻得很。拆开一看,竟是两盒樟脑丸。
盒中有素笺一页,笔迹秀雅,写的是:小方兄好。十年未见,据闻你已回上海。六七月,正是江南梅雨季节,想起你刚到广州时,遇到回南天的种种不适应,现在想起,真是有趣又温暖的回忆。特奉上漳州特产樟脑丸两盒,以资“抗梅”。你曾说江南的梅雨天和广州的回南天,像又不像,真想来你们这儿体验一下。落款是“西门”,我在广州的一位旧友。他这份特殊的礼物,不由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在广州第一次遭遇回南天的情景。
那年三月,我刚到羊城,“北国”上海,气温还在十度徘徊,但广州日间已有二十多度,可以穿长袖薄衫了。此时南国地气尚有余寒,温煦的南风徐徐而来,冷热交锋之际,就形成了潮湿的回南天。具体表现,没见识过的恐怕都不信——外面太阳暖烘烘,家里墙上却汩汩往下淌水,像微型瀑布。楼房底楼尤其阴湿,平阔的大堂地面,此时会有积水,这边一小块,那边一小块,竟像雨后的人行道。总之,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一切都湿漉漉的,惹得人心里都闷闷的,连思绪都泛起了潮。
如果橱柜忘了通风,衣服闷在里头,用不了几天,衣服表面,必长霉点。打开橱柜,扑面一股湿气,然后就有丝丝霉味钻入鼻端。
最离谱,还是洗手间。我租的房,洗手间只有一扇小窗,通风不畅,回南天一到,瓷砖地面就再没有干过,每个角落都挂着水珠,刚淌下,就有新的前赴后继而来。
西门是我在广州最早认识的朋友,我向他请教,老广怎么熬过回南天。他哈哈大笑,反问我,你怎么会不懂这个?你们江南,不是有黄梅天?
我在广州呆了好几年,后来又去了北方,在中国地图上转了一大圈,如今终于回到了家乡上海。久别乡关,都忘了有黄梅天这一说,若不是如今西门提起,我都快忘了。他送来的樟脑丸,倒是又让我回忆起旧时梅雨季节的一些生活片段。
印象最深的,反是黄梅天结束,家家户户晒衣服棉被的场景。童年时,住在弄堂里,左邻右舍都认识,天天走动,倒像是一个大家庭。黄梅天一过,绵绵的雨终于停了,家家户户就把樟木箱里压箱底的棉被、秋冬服装,统统翻出来,摊在弄堂里晒。之前天天下雨,小家伙们早就憋不住了,等到天晴太阳出来,就成群结队地在弄堂里疯。于是,弄堂里就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的图景——小家伙们光着膀子,顶着阳光在铺满晾晒衣物的弄堂里来回奔跑,空气里洋溢着樟脑丸的气味,阳光照在黝黑的肌肤上,熠熠生辉。
再往后,到了青春期,少年人常怀着莫名的心事,黄梅天的细雨,在我心中就有了一份诗意。记得那年入梅,我在家里闲坐,随手翻书,读到贺铸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不由心生神往。总觉得绵绵的梅雨,有种难以言传的美。梅雨天的江南,连自己都像是一幅水粉画里的人,最好不要说话,因为一说话,就会把这份闲愁打散,便不再美了。
长大成人后,我立志要离开家乡,出外闯荡,于是,就有了后来南下广州的经历。那时候,刚认识西门,也刚见识回南天,他说你们那不也有黄梅天,差不多。我对西门说,还是不同。虽然湿度都极大,但回南天并不太下雨,黄梅天在江南可是会“黄梅时节家家雨”(宋赵师秀《约客》)的。说到这,我忍不住念起了家乡的梅雨。如今回想,那是我一生中第一缕乡愁。
收到西门寄来的礼物,读完他手写的信笺,我便打开手机微信,点开和他久未互动的对话框,留言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梅雨将至,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