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午后,阒静的街道如一卷发黄的画轴,平平地在我脚下摊开;那幢百年老屋,仍旧完好地矗立着,展示了顽强不屈的生命力。
这条原名谦街(Hume Street)的老街,现在已经改名为“Jalan Masjid”。街上的这所老宅,承载着外祖父一生曲曲折折的起起落落。睽违数十年再访,惊讶地发现它外观未改,然而,沧海桑田,老宅早已易主。如今的屋主黄炽昌先生,把老宅改为制作坊,经营家具定制与修复生意。
那日适逢休息,大门紧锁,几经辗转才联系上年过八旬的黄炽昌。热诚的他,二话不说,驱车前来。攀谈之下,才知道他与我的外祖父母原是忘年之交,与他们常来常往。在他娓娓的畅述中,旧人旧事全都鲜亮地复活了——
他拉开了沉重的铁栅门,大厅依然宽敞,可布置全然不同,这里那里堆满了家具,大厅正中那张外祖父用以读书和练字的大桌,已不见踪影。我走着、看着,靠墙处那一个蓝色木框的玻璃大橱蓦然映入眼帘,我惊喜驻足:“这不就是当年外祖父专用的书橱吗?”黄炽昌点头说道:“是的,这就是陈同福先生的书橱,我一直保留着。”
外祖父13岁只身从中国福建省集美村南来,在怡保当个辛勤的胶工。没有机会接受正规教育,然而,他嗜书如命,手不释卷。自强不息的他,年方22岁,便擢升为陈嘉庚公司的总巡,及至而立之龄,更设立了自己的公司,生意遍及各处。他博览群书,文学、哲学、科学、医学等书籍无所不读,其中还有不少四处搜罗而得的线装珍本。
1942年1月,日本占领马来亚。外祖父当机立断,结束所有生意,在祖宅低调地生活,以读书写字消磨日子。外头风声鹤唳,日军逐户搜捕知识分子的消息不断传来,恐慌的气息如乌云罩头。为免牵累家人,外祖父作了一个极为痛苦的决定——将所有藏书焚毁。他关紧门窗,拉上帘子,在天井的铁皮桶中,把心爱的书籍一部接一部地投入熊熊火焰中。说是烧书,其实是焚心。母亲事后向我们忆述时,还是止不住声音里的痛楚:“你们的阿公,性子刚毅,可在焚书的那几天几夜里,眼里却盈满泪光。文字高于天,可他却得亲手把它们抛进火焰里!”在烧书的过程中,让他痛彻心扉的是自我尊严的丧失、心灵自由的被糟蹋。
那一个空空的书橱,给外祖父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历史课。
国耻家恨,未敢或忘。日本投降后,生活恢复常态。饥渴一如久旱田地的书橱,又快乐地敞开了大门。一部部书籍,平装的、精装的、线装的,如同回返故土般,不啻拱璧地被外祖父排在书橱中,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书香氤氲。
童年时期,随同父母到老宅探望外祖父时,总看到他心无旁骛地捧着书籍,孜孜不倦地读,仿佛要追回那三年多被迫荒废的时光;在他静谧的脸上,总闪现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直到外祖父去世为止,书橱一直都热热闹闹地排满了各类书籍。
书橱易主之后,橱内无书,装满了杂物;然而,它无憾——因为它曾经真正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