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在舟山市的定海古城中,我骑着共享单车来到了金性尧故居。故居铁门紧锁,除了墙上的说明牌,与其他民房没什么两样,丝毫看不出当年金家大屋之“大”来,只能遥想昨日的辉煌了。这是金性尧16岁之前生活过的地方,之后他随家人定居上海。但定海古城出了金性尧,算是文化史上浓重的一笔。
我硕士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是民国时的掌故学家瞿宣颖(即瞿兑之、瞿蜕园,1894—1973)。恰好读到金性尧的《人生几回伤往事》以及周劭(周黎庵)的《瞿兑之与陈寅恪》两文,都是写瞿宣颖的珍贵史料。我开始关注金性尧和他的师友们:瞿宣颖、周劭等,并系统阅读金性尧,作为对掌故学的补充。
金性尧成名于20世纪40年代,名列《古今》杂志的重要作者之一,署名:文载道。《古今》的主编是周劭,特约撰述是冒鹤亭、瞿宣颖、周作人、徐一士。其中金性尧、周劭在新中国成立后,同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简称“中华上编”,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工作,金性尧是第二编辑组(选注研究著作组)副组长,周劭是编辑;而瞿宣颖(此时已改名为瞿蜕园)也为中华上编外聘做特约编辑工作。
金性尧能诗擅文,于1936年刚满20岁时,就在《小日报》连载专栏“屠嚼丛谈”,在《铁报》发表系列旧体诗作品《旧诗新钞》。早年写杂文、散文,越写越学周作人,改革开放后以文史随笔为主,形成独特的文风。他学问驳杂,行文充实,不在于某个句子写得是否漂亮,也不在于某处史料多么独家,而是其行文在紧凑与舒展之间实能自洽,读来舒适。其《三国谈心录》《炉边话明史》《炉边话清史》,可谓是三国、明清掌故的微型百科,颇有趣味。
与他的师友们不同的是,金性尧曾与鲁迅先生通过四封信,并将鲁迅先生的四封回信都捐了。他始终喜欢戏曲曲艺且有家乡情结,曾大谈麒麟童(周信芳)的艺术,还写过两篇弹词开篇:《宝山全营殉城》《台儿庄大捷》,并在1938年就写过与故乡舟山有关的《关于鲁王及舟山》,尤其有篇《故乡的戏文》,谈及乞丐“唱新闻”、民间耍傀儡戏、唱四明文戏——又称“宁波滩簧”“花鼓戏”,还有唱昆腔的宁波班,唱越剧的的笃班,服饰褴褛、乐器简陋的台州班,能在都神殿里唱京剧的徽班(京班)……并直言:“我讨厌小丑的轻薄猥琐,但对于老生的道貌岸然,同样地缺少亲切之感。我所欢喜的还是抡板斧的黑旋风、持长矛的张三爷,可以令人放胆交手。”此处话里有话,颇有鲁迅《社戏》之遗风。只能望穿粗鲁人,不敢交际伪君子,但真面对张飞抡板斧时,又是另一种心态,这可能是读书人的难过之处吧。从写作者的角度讲,金性尧晚年文章偏于松弛、不较劲,有一说一,不逼着自己非得写出个花儿来,而是盖一座文史大厦。这使得他年过八旬仍能持续写作,愈战愈勇,劲儿不大,但一直有。
金性尧的几位师友中,瞿宣颖长一辈,金性尧与周劭、王勉同龄。他们都饱受时代与命运的摧残,但都坚持在逆境中留下传世之作。他们驾鹤西游的先后顺序为:瞿兑之、周劭、金性尧、王勉。这其中的后逝者大都写了文章纪念先行者。周、金纪念瞿,金纪念周,王纪念周、金,可谓“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金性尧在纪念瞿宣颖的《人世几回伤往事》一文中说:“他曾经送过我一把画梅花的折扇,字由潘伯鹰先生写,可谓双璧。”但愿这把折扇尚在人间。
现如今,金性尧的作品先后结集为《金性尧全集》《金性尧集外文编》和《金性尧集外文补编》,三套书都配有索引,编印得十分精良。参照锺叔河先生主编的《周作人文类编》,我觉得也应将他们的文章分门别类整理出版,更能看清其学养和知识谱系,也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