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14日 星期四
我看村时村看我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5-08-10

我看村时村看我

——写在石亭调研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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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云磊 李雨萌

编者按>>>

2025年7月,为向费孝通先生的经典名著《江村经济》学习、致敬,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举办“追随大师,暑期望道”乡村调查活动,8名学生在指导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安徽省黄山市黟县碧阳镇石亭村,走进100户村民家里,采访、调查一个村庄农民的生活、生产情况,以期比较深入地反映和探讨当今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和问题。本文是参与此次乡村调查的同学以白描的方式记录下的一篇纪实的文章。

费孝通先生留下著述《江村经济》一本,以最初的田野调查形式描摹出上世纪30年代中国乡村之轮廓。

“礼失求诸野”,黟县碧阳镇石亭村,安卧于山水之间,保留了原生态的徽州乡村面貌。

费老讲,“任何变迁过程必定是一种综合体,那就是:它过去的经验、它对目前形势的了解以及它对未来结果的期望”。若能以石亭为窥见中国乡村嬗变之孔洞,也是致敬费老,寻找乡村出入进退之路的一种尝试。

山野寻访

踏入石亭村第一日,一种夹杂泥土与炊烟的生气,就长久萦绕。城市的规整与疏离在此消融,我们师生一行似乎是闯入了一首正在呼吸的唐诗。此处诗人众多,板壁的纹理、溪流的清响、田埂上随意斜倚的锄头都算在内,低吟浅唱着。

这方水土,自有其运转千年的肌理与脉搏,而我们的“调研”,更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浸入”——屏息凝神,试图触摸那些在日升月落间发生的运行与变化。石亭村七日,就在这略带忐忑的初识中,同一卷未及完全展开的画卷一般,缓缓铺陈在前。

漠漠水田飞白鹭,踏出房门一步,半步已在画中。我们一行中有学生不识白鹭惹得老师们“大惊失色”,有同学嘴上附和表示没有想到,其实心里暗戳戳打鼓,下次若以“田中作物”出题,恐怕自己也难逃“吃瘪”。我们中的大多数,确实对于乡村知识太过陌生了。

上山是个“见世面”的好机会。现在的石亭由原石亭村与枧溪村合并,2008年合村并镇时期,洪山、岭脚等五个村民组一同归入石亭。相比于山脚下的上下石亭而言,山上几个村民组似乎多了一些璞玉未雕的质朴,风光独一份。

石亭村党总支书记钱龙和副书记余永忠的车子在调查团里算是“抢手货”,哪组坐上车子,哪组就能上山。我们在最后一日“抢到”上山机会,去洪山与岭脚拜访一遭。

盘山公路和山体拥抱得紧紧的,似被山风吹乱的发丝贴合在脸颊上。傍山一侧时不时蹿出一簇簇葱绿的枝丫,不断袭击着我们伸出窗外拍摄的器材。盘山路最窄处将将容许一车通行,若不巧碰上会车,只能由上山方向的车倒车至略宽的位置缓慢腾挪。但余书记开得还是极为流畅的,他讲“唯手熟尔”,不管是谁,多练都能自如应对这样的山路,我们觉得个中不见得包括我们这几个。

枧溪顺着谷地的走势蜿蜒而下,在平坦的山脚汇入漳河。枧溪再往上溯源,就是多股山泉,泉水至清,能看到里面的石斑鱼四处流窜。河边渔佬不少,有的垂钓,有的则在夜里置一捕鱼篓,天明后起来收成。

我们在老裁缝程国和屋里正听他讲他儿子从沈阳退伍时怎样选一次性拿退伍费的,紧接着又话头一转招呼我们来看与我同龄的他的宝贝蝴蝶牌缝纫机。这时,一个颇为面熟的“渔佬”提着大红桶走进屋来,我定睛一看,是我们昨日访谈过的李跃明。他是专程来找老程显摆自己钓到的石斑鱼的,约莫有十一二条,在桶底蹦跶个不停。他看到我们一众“熟人”都在,更眉飞色舞了起来。

李跃明声音表达不尽清晰,说话也有些重复颠倒,与我们交流稍有困难,源于几年前的车祸造成的声带受损,外加骨折、视力损伤,不能做工,还是依傍着那次事故的赔偿。妻子去世十年,李跃明说这样生活倒也清净,但转而提到车祸之前做工的老板如何拖欠工钱、不给交保险。看得出,所谓“清净”是自我安慰之语,其对生活境况之不甘与无力,言语之间皆有流露。奇怪的是,我看他钓鱼时,却又是一副自在逍遥的模样了……

石亭是个手艺人不少的地方,除了遇到老程一个老裁缝之外,还有篾匠、木工之类。我们后来碰到了田军。田军师傅算起来年纪并不很大。他早年学了扎实的木工手艺,家境本殷实,靠着一双巧手和力气外出谋生。几年前眼部不适,没有及时就医,最终确诊视神经萎缩,视力逐渐下降。前些年,夫妇两人又双双罹患肺癌。

如今生活主要依靠昔日的积蓄维系。儿女皆孝,有心补贴,田军夫妇却总觉过意不去,不愿多添负担。田军说起前些年和老伴住院时,儿子二话不说赶回家贴身照料。儿子越孝顺,他却越自责。“要不是得了这种坏病,儿子娶媳妇也不会这么难了。”现在的田军,很少出门,看电视也提不起兴致。坐在他家略显陈旧的堂屋里,看着他摸索着倒水,指关节粗大,依稀可见当年做木匠的痕迹。他平静地讲述着,仿佛是讲旁人的故事,言语间挤出“认命”二字,让人心头发涩。临别起身,田军师傅送我到门口。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们的手腕。力道不小,让人感到一种恳切。他目光努力聚焦在我们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下次你要是再来石亭,记得还来看看我。”

走出院门,晚风拂过,夕阳将身影拉得老长。下次再来,定要带上些好茶,在小院里听他讲讲年轻时走南闯北做木工的故事。

人间烟火

在洪山村民组走完最后一户,屋外的雨识趣地停了。此时对面的山峰真可以说是仙气缭绕,不得不为之惊叹。这小飞机此时不飞,更待何时,我们迅速打开无人机包,架起机器。小飞机在这村庄里大抵还是稀罕物件,我们自以为是地如是想,脑中已经祭出一套解说词,只等着老爷子们投来好奇目光。可事实倒是让我们有些尴尬了。大爷问飞机是大疆哪个型号,他说枧溪是“爱飞客”们常常来的取景地,他看来看去,认了机器,基本操作也了然。临走前,他补一句,你们的飞机太小,风大飞不稳,信号容易丢。除下这事,在下石亭我们还注意到不少老太竟刷起短剧,如非亲眼所见,不承想短剧受众还将奶奶一辈囊括在内,且看得痴迷。

周芳容是位82岁的独居老太,但精气神很足,一点没有耄耋之年的影子。我们人还在院中,只听见屋里一阵嘈杂,夹杂着叫喊与耳光声,书记以为出了什么岔子,一个箭步冲进院内。屋门一开,老太正捧着手机哈哈大乐,耳背愈发严重,手机声音开得太大,奶奶摆摆手,招呼我们进去。竖屏短剧,内容是富豪隐藏身份迎娶保姆,报仇原配云云,果然爽文爽剧不是只为年轻人设计的。周老太说自己越老越八卦,爱看些“抓小三”的事。剧情虽然只能称狗血,但是其中善人善报、恶人遭殃的简单道理,大概就是周奶奶所谓的“快人心”之处。

有了“红果短剧”的铺垫,抖音在村中老人家中之普及,就显得没那么让人惊奇了。

李雨萌同学幸运成为了蒋士昌1900余个抖音粉丝中的一员,当然,大爷没回关她的账号,还让她小受打击。点进他的主页,大多是和老伴儿带特效的自拍视频,除了“花开富贵”特效外,还有老伴儿跳广场舞的视频,村子里黄梅戏巡演、碧阳舞龙灯,大爷也会发些“随拍”。我笑称蒋大爷是宣传委员,深谙大众传播之道。

我们建议蒋大爷搞搞直播,或许去播每天傍晚时分活动中心的四五桌乒乓球,会引来不少关注。蒋大爷用呵呵一笑表示感谢,“不搞了不搞了,直播有什么赏金(应该想表达直播间打赏)搞不懂,万一人家骗我钱。”

期待重逢

我们一行打算最后能够出一部微型纪录片,经历过完整的石亭十二时辰,不生出想记录的心,是很难的。

每天早上四五点,浓墨似的夜色尚未完全稀释,窗外沉寂的水田已有了动静。一种沉稳而单调的钝响,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着黎明的寂静。

循声望去,微茫曦光里,一身影弯着腰,几乎与水田泥泞的表面平行。老伯正独自挥舞一柄长锄。每次举起、落下,都激起浑浊的水花,黝黑的泥浪在他身后缓慢地翻卷、摊平……

说来太过惭愧,这篇散记都已经行至末尾,我们才倏地想起竟然有一拉过钩的约定未履行。

石亭村主路向东北方向的丁字路口位置,有一小卖店。一对夫妻开了二十多年,暑期是外嫁到临安的女儿帮忙经营。小卖店这几年并不赚钱,好在是自己家房屋的一楼,不用另付房租水电,能勉强经营下去,也算是给阿公阿婆找点事干。外卖这几年在村里多起来,“抢夺”了小店的营生,自提点成了小店的新业务,蔬果零食在手机软件上下单,可隔天从县城送至小铺。平台佣金实际少得可怜,一日仅几毛钱,刨去村民来取包裹时拿走的几个小铺中的塑料袋,这业务利润为负。

五岁的小外孙女在店里上蹿下跳,把货架上的物件摆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小姑娘看到我们手里握着的相机,兔子似的扑上来,让我们给她拍照,乌得发亮的头发被汗浸成了一绺一绺。我们给她和小伙伴拍了几张,她立马伸出小手要照片,我们向她解释相机里的照片是存在卡里的,答应她过两日冲印出来送给她。

小妹在临走前可劲拽住了我们的衣角,吵闹地重复着“不许骗人”,一边理直气壮,一边脸上羞得染上了红晕。我们连连答应,表示也会“附赠”一张狗的肖像,然后,举起相机对着四仰八叉躺在小店门前的黑黄狗“咔嚓”了一番。狗也好像很明事理似的,摆出颇为妩媚的姿势。照片拍完,走出小店十米,舒一口气,低头看到衣角上一个小小湿手印,想起小妹好像刚抓过盆里的泥鳅。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笨蛋。”

约定未履,估计惹得小妹哭闹,确实该当“大笨蛋”一罪。

个么也好,下次还要以“大笨蛋”的名头,再进石亭,再看石亭,再认识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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