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民
乍浦路北海宁路口竖起了一个镂花拱门,门楣上书着斗大的招牌:酱园弄,正对应路口一堵高墙上那黑黝黝的“酱园”二字,营造出酱香氤氲的作坊街氛围,这是电影故事里的年代。
影视布景置于现实环境,局部的做旧和整体的代差或令人有时空错乱之感。“酱园弄”里的北海宁路闻不到浓郁的酱香,所见是空寂的弄堂和萧瑟的门市,是为建设北横通道居民和商铺搬迁后留下的残照。倒是路口的胜利电影院修旧如旧,搭配着乍浦路上的“酱园”街景,隐约有点旧市井的影子。
我与北海宁路曾有一段浅浅的交集。20世纪80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工作的第一个单位,就坐落在北海宁路30号。犹记得去单位报到那日,正是八月里燠热的天气,从北海宁路上转进围着罗马柱的门廊,一幢灰白色的小楼突兀在眼前。过了前厅,两边是一间间大小无差的房间,格局不似普通居民楼宇,也不像旧时有着前厅后堂的豪宅,后来了解到北海宁路在近代属上海公共租界,这里曾因聚集大量日本旅馆而名噪一时,这幢冠名“东海宾馆”的小楼是否由早先的旅馆改造而来,却未作详细考证。攀上窄窄的木质楼梯,走进二楼朝西北的一间小房间。这,便是我职场的起点了。办公室小,只容得下三张办公桌,屋角还堆着几大摞散着油墨香的新出期刊。领了办公用品还有一套印有单位名称、编号为8的搪瓷碗,和同事打过招呼,侧着身子挤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定,窗户搭扣着铁钩子,敞开着,竹帘子半卷,避着下午西北边的日晒,又要进一点穿堂风,和屋里的一台摇头扇一起驱散些溽热。古早的房屋格局和我小时候所住石库门颇为相似,颇有亲切感。
北海宁路和海宁路南北平行,东起吴淞路,西至乍浦路,宽10余米,长不足200米,一片纺锥形的居民区将两条路隔离开来,吴淞路那头坐落着太湖饭店,乍浦路一头则屹立着胜利电影院。沿海宁路一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车来人往,热闹得很。背侧的北海宁路则安静很多。上班的小楼隐于深处,离北海宁路二三十米,鲜有人声传入,倒是有清脆的铃声不时传来,那是北海宁路上63路公交终点站发车铃按时鸣响。
走出弄堂,上世纪末的北海宁路是寻常的小马路,两边是一众清水红砖墙,二楼立着坡顶老虎窗的旧式小楼,窗口伸出的竹竿上晾着五颜六色的长裤短袖,临街是三三两两的小铺,经营着各样的买卖。街市的吆喝声和闾巷的烟火气互相萦绕,弥漫着平淡的日常。单位隔壁是一家卖各式瓷器和炊具的商店,那些泛着亮光的西式刀叉,勾勒着细密纹路的骨瓷即便今日看来依旧是奢华精致的。几条曲里拐弯的小弄堂在北海宁路上开了出口,日光移去,弄堂口早有人泼了凉水,摆出了小桌小椅,那是从逼仄的阁楼里延伸出来的生活空间。多的还是各种吃食店,卖现炒米花糖的是两个外省兄弟,一个将米坯子放进大油锅中轻炸,几上几下,米粒子膨胀开,小米橙黄,紫米油亮,看着诱人。火候到时,用大筛子将米粒子抄进另一口已熬制黏稠的糖锅中迅速拌匀,随即倒入放在桌上的模具中压实。另一个则不慌不忙,慢悠悠整理着米花糖的边边角角,待冷却后再用锋利的长刀一块块齐齐整整切开,全然不顾排着长队的顾客的催促,摊主是懂“饥饿营销”的。秋季,冒出一家卖糖炒栗子的门面,是弄堂口底楼人家借地利破墙而开。屋子里着一件汗衫的老板亲自掌勺,一把大铲子在铁锅里上下翻飞,甜滋滋的栗香弥漫开来,如无形的招牌,引来一波又一波的客流,多年后,这家挂着“好好栗子”店招的小店竟成了网红糖炒栗子铺,亦是北海宁路上的传奇之一。
彼时,胜利电影院每天中午12点会放映一场电影,多是一些过档影片,如《小街》《老井》《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等等,票价颇优惠。夏令时节,单位午休延至下午2点,时间刚好够看场电影。那个夏天,在影院幽暗凉爽的放映厅里度过了十多个慵懒的午后。卖葡萄的流动摊主每天下午会推着板车准时出现在影院门口,等着影院散场后涌出的观众,八角一斤的紫皮葡萄甜而不腻,常买上一串作为下午的零食。
在北海宁路待的时间不长,半年后,单位搬到他处办公。之后,虽常路过,却极少专门拐进去看看。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印象中的画面已然褪色,虚拟的叙事亦与之无干。依旧是日光灼灼的夏日,坠入时光隧道里的北海宁路静若处子,抑或等着下一回,慢泻流光,渐映素瓷绿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