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4日 星期日
疏旷远淡(中国画) 由一分钱套餐想到的 走出“算法” “饭”的加法 故乡的回响
第14版:夜光杯 2025-08-20

故乡的回响

申赋渔

在巴黎待了十年,总还是有些隔,说不清为什么。家四周用欧洲的城市命名的十多条街道是熟悉的,每条街道上的店铺也是熟悉的。摆着三百六十个品种的奶酪店、古法烘烤的面包房、店中央竖着大木桶的红酒铺、播着歌剧的小意大利餐厅、琳琅满目的乐器行、总是排着长队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小剧院、鲜花铺满了门外空地的大花房、火车不断地停留又不断出发的圣拉扎尔火车站……然而每次回到家中,就又像回到一个孤岛上,瞬间和周围的一切失去了联系。像有一把锋利的剪刀,粗暴地把我剪成了一个影子,把我扔在了漫长无边的黑夜之中。

我总要在午夜之后才能入睡,这时候,家乡的天已经亮了。父亲在家里装了两个摄像头,一个朝着门外的院子和园田,一个朝着家里的客厅。我在每晚的入睡之前,总要打开手机,往这万里之外的家中看一看。母亲已经起床了,我听得到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她不时地往来于厨房与客厅之间,把烧好的玉米粥、一盘圆锅一般的金黄脆薄的面饼端到桌上。她一头的白发有些纷乱,背驼得更加厉害了。她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擦拭着桌子、椅子和摆放着神像的柜台。父亲拿着一把竹枝的长扫帚,在扫院子。父亲也已经老了,瘦瘦的,隔着汗衫都能看到他嶙峋的骨头。扫完了地,他又去给园田里那些粗野泼撒的花一瓢一瓢地浇水。

“家来吃饭啊——”母亲在屋檐底下喊。

“噢——”父亲把瓢“咚”地一声丢进空水桶。

这是父亲和母亲每天早晨的日常。当父亲进屋之后,外面翠绿的园田里,突然传来满满的鸟鸣声,如同潮水一般,立即淹没了我在巴黎的这间小屋。我把手机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只觉得满心的平静和喜悦。我突然明白,我与巴黎的隔,是因为这里听不到我所熟悉的欢畅的鸟鸣。我的故乡鸟儿们的鸣叫,清晰婉转,富有层次,没有丝毫杂乱。一些在问答和攀谈,一些在无所顾忌地倾诉,一些在快活甜蜜地唱和。杜鹃、树莺、鹊鸲、斑鸠、山雀、白头翁、黄鹂和乌鸫,把它们平凡、简单的生活,真切而热闹地袒露在故乡的晨曦之中。它们的合唱,比一百件乐器奏响的交响乐还要美好、动人,丰富而深刻,好像家乡的阳光照见了这里的黑夜,心里变得明亮和温暖了。我不只是回到了家乡,而且回到了童年、少年。我赤着脚在田野里狂奔,脚下是凉凉的露水,脸上是乡野里的风,到处是庄稼、野草和树木的味道。我在小学围墙外的竹园里和小伙伴们翻着筋斗,在家门口的小河里摸着河蚌,在高中小树林里和晨读的女生擦肩而过,在家乡麦田的中央,衔着草秸,仰面发呆。在这所有的场景之中,总有鸟儿的欢鸣。它们在我快乐、痛苦或者悲伤的时候,陪伴我、抚慰我、守护我。当我在巴黎的午夜时分,听到家乡的鸟鸣之时,毫无情由地,眼睛里竟然噙满了泪水。

鸟儿们停在家门口的树上,却像是把我围在了中间,把我带了回去。不只是让我回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身旁,又让我回到了几十年来再没有见过的乡邻、老师、同学和朋友们的身边。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他们的样子,以为不会再记得他们的名字,可是鸟儿唤醒了一切。我就在这鸟鸣声中默默地流着泪,看着父亲开始了八段锦的早操,母亲又去细心地照看她的青椒、茄子、扁豆、黄瓜和青菜。母亲大概又把它们当成了幼时的我或者幼时的我的女儿。她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细致入微。我怕会累着她的腰,可是又不忍心在摄像头里喊她。我怕惊扰了她,又怕打破了寄托着她深情的这美好一刻。鸟儿们的声音大了起来,像是要告诉我什么,又像是要告诉她什么。母亲直起了腰,四处张望着,什么也没有,她又弯下腰去。

暑假回来,我去老家看父亲和母亲。母亲又去地里摘了一篮子的青椒、茄子和黄瓜,塞到我的车里,我没有像往年那样拒绝。她又从厨房里拿来一袋玉米粉,让我带到法国。其实我已经在巴黎的一家阿拉伯超市找到了玉米粉,我仍然快活地收下。母亲很高兴。她有些茫然地站着,想着还能给我带些什么,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父亲说:“荞面,还有荞面。”母亲又去拿荞麦面。

告别父母之后,我匆忙去了县城,我要去给泰兴中学的同学做一场演讲。演讲的题目是《故乡让我走向远方》,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走出自己的故乡。走得越远,故乡反而离自己越近。讲座结束后,我站在礼堂的门口,等着同学们散场离去。800多位同学,一一从我面前走过。他们说说笑笑,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无遮无挡的笑容。他们意气风发,每一个都信心满满,看不到一丝的迷惘。他们就要高飞而去了,就要离开我们的家乡。在他们的身上,我听到了鸟儿的欢鸣,热烈地回响在故乡的上空。我被他们年轻的、带着稚气的脸深深地打动。我如此想念我的故乡,是因为我对故乡有着极为美好的想象。而他们,而此刻,正是我想象中的美好的故乡的样子。我多希望未来总是晴空万里,他们每一个都能扶摇而上九万里。我就想,我如果能置身于这群即将高飞的鸟儿们之间就好了,我会告诉他们乌云和闪电,他们会带我飞往更远的远方。如果父亲和母亲知道我能变成一只鸟儿就好了,他们站在屋门口的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我,就能听到我的鸣叫,就不会因为思念而伤心难过。如果我是一只鸟儿就好了,在我飞得累了的时候,我就又回到我老屋的屋檐底下,回到我老家门外的树枝之上,无忧无虑地,在父亲和母亲的旁边,用家乡的话,唱着家乡的歌。

可是,如果是鸟儿,鸟儿就总要离开它的父亲和母亲。那些如潮水般的鸟鸣里,也许就有着孩子的简单告别和母亲没日没夜的思念。只要是灵魂,就都长有翅膀。只要想飞翔,就会有悲伤。唯一能够抚慰伤痛的,只有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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