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自华
一辆复制的小火车,灰漆车身静静卧在川沙老街的窄轨上,像一段被时光凝固的记忆。它如今是供人拍照的摆设,可我知道,这铁家伙曾经吞吐过整整一个时代——驮着探亲的游子、捆扎的蔬菜、各种牌子的自行车,甚至偶尔还有温顺的老牛,轰隆隆地驶过江南的水乡。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刚满十八岁的弟弟被分配到南汇东海农场。随身带的是我在单位花一角钱买的装肥皂的木板箱,木板箱里只有必要的衣物。望着“通知书”上的备注:“东昌路乘沪南线到南汇,调南老线到中港”,母亲愁得睡不着觉,反复念叨:“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连袜子都洗不干净啊……”由于每次回来单程就要五个多小时,而且还费钱,一年多来,弟弟没有回过家,虽说收到的信都是报平安的,母亲总是不安。第二年秋天,母亲命我和二哥去探望。这天,我和二哥踏上了去看弟弟的路。
我们骑车来到定海路轮渡,从庆宁寺乘小火车,两角五分乘到川沙。车厢窄小,至多挂六节,木头长椅磨得发亮,推拉式玻璃窗扇扇洞开。夏天乘车,风灌进来扑得人满脸生疼。车门像地铁般横开,我们的自行车和蔬菜筐被堆在一起。汽笛呜咽着掠过田野,几里外都听得真切。
在川沙下车后,还要骑很久的车。当那座没有栏杆的石板桥终于出现时,车轮碾过石板缝的咯噔声和桥下泛着白沫的河水声混在一处。弟弟就站在桥那头,比一年前黑瘦了许多,脖颈晒得脱了皮,卷起的袖口下露出被芦苇叶划出的红痕。那天是中秋,母亲特意让我们带了前一天做好的糖精片月饼,面粉掺着糖精,粗糙得硌牙。我们三人在宿舍,脚边的肥皂箱上有一本广播教材,月饼在嘴里沙沙地响,甜中带着挥不去的苦。月光如水倾泻,远处水塘的蛙声起起落落。弟弟突然轻声说:“糖精放多了。”我们便都笑起来,笑着笑着,各自别过脸去悄悄抹眼睛。第二天弟弟找来拖拉机送我们。黑烟突突声中,我们的自行车在后斗里颠得乒乓作响。返回的路颠簸了五个多小时,而如今这段路,小客车一小时就能通达。谁都不曾想到,一个多月后川沙小火车就永久停运了。那个中秋的旅程,成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乘坐。半个世纪过去了,泥泞的土路、硌牙的月饼、喷着白烟的小火车、肥皂木板箱,都消散在时光深处。
前几日,我站在川沙复制的火车前拍照,糖精的甜味仿佛还停留在舌尖,而月光曾经照进宿舍的三个年轻人,早已被岁月冲刷得白发苍苍。小火车可以复制,铁轨可以重建,可是那列载着整个青春呼啸而去的列车,已回不到它的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