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0日 星期五
月圆人寿年丰(篆刻) 意想不到的快乐 时代长河里的倒影 路过猫墙 礼待 恍惚的诗
第7版:夜光杯 2025-10-07

恍惚的诗

梅子涵

我们那一届大学生,班里不少同学都是来自上海乡下。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中学毕业便集体辍学,把自己种成一棵泥土中的树,不一样的是,我们是从城里去乡下当树,试图扎根,他们是在自家门口,土生土长。

可是后来,竟然又坐进了大学的同一个教室里。

他们身上,终究是田野和小镇的朴素更多些,不多言说,不招惹目光,市区的同学呱呱说话,他们憨憨微笑地听,是一群宁静的边上人。

同样都把失而复得的上学看得珍贵,但他们珍惜得更为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不敢放下,稍不留神会摔碎。那是连着乡下小屋和锅灶的吗,更是自己的一张凳子、一把椅子,会坐很多年,是浑身的体面和尊严吗……我看着他们这番成倍的珍惜,很能懂,我在乡下待了整整十年,当着辛苦的知青,很多乡下心情、感情,都是朴素地犁耕过我的。

第一次语言学考试,开辉的成绩是一百分,全班唯一。我坐在他的后面,他的整个后脑勺都洋溢着兴奋,我竟然也满心明丽,充满庆贺——大概也因为我是班长。

开辉正是来自远郊的一个乡下。

我不是一个听课每一句话都要记上本子的人,所以我就也同时记得住一点别的情景,记住了开辉听课的样子。

他有些像分到了土地的穷苦农民。

那时的我们都有些像分到了土地的农民。集体辍学,突然返回,有些晕然。

而他更是直接当起背犁的牛,当着牛拉的犁,甚至当土地。他拉着自己团团转,团团犁,耕得吭哧吭哧,一刻不停。

他听课,好似一把一把抱起麦穗、稻谷,青的也是金黄,统统拖回谷场。一直到下课,他还看着讲台和黑板,捧着书本、笔记本,流连地不立即起身离开。

他走路,进教室,去食堂,回寝室,甚至爬到高铺睡觉,神情里都总是跌跌撞撞、恍恍惚惚般愉快。我好像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别的记得住的话,但是这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开辉,你怎么总是愉快得跌跌撞撞、恍恍惚惚?”

他开心地看着我,依然有些恍恍惚惚,说:“你这样讲像诗歌一样!”

他是一棵栽在自家门口的乡下树。突然考进大学,学习师范,每月发生活费,成为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这不是一个恍恍惚惚的梦,那么是什么?

那时的我们,也都有些这般的如梦,但他更是恍恍惚惚一刻不停紧紧抱着让别人也一目了然。乡下来的开辉,是一个心情全在神情里的透明儿童。

当然要毕业。那时的大学分配,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他回到那个上海最远的乡下去。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是被规定好的田野,他必须去那儿拉犁,犁绳勒在他的肩上。

几十年过去,整理书物时,“啪”地落下了一封信,居然是开辉写给我的。

子涵,你很忙吧?

我被分配到一个很普通的中学,从此,要教这儿的不喜欢读书的学生学语文了。

因为看病,我又到了上海,从松江经过,在建明家住了一晚,到了市区,在秦申家住了一晚,还去了海珍家,见到同学,真高兴啊!

子涵,我给你写信别的没有什么,只是想邀请你以后来我这儿玩,你很忙,如果能来玩,我会特别开心。

……

大半页纸。他是在毕业之后仅仅一个多月就给我写了这一封信。这应该是我毕业后收到的第一封同学的信。在学校时我们并没有多么亲密,但是他亲近地称我子涵。

我流下泪。它真实地滴在了信纸上。滴在纸上他的寂寞和想念中。他整个的怀里还是抱着那个梦,踮起脚竭力往大学的方向看:校园的梧桐大道和听课最多的东一教室,101教室,第六宿舍栎树边的那个他的寝室……

我问自己,你回开辉信了没有?我希望我回过的。可是我却没有再见过他。抱着梦吭哧吭哧回乡犁地的开辉,并没有过很久,就真的恍恍惚惚地走了。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他的诗太短了。

我去长江口的岛上讲课。一个蛮大的会场,满满坐着的都是中学老师,我竟然一眼就看见了永强。他依然瘦,挺直了坐,像一根不摇摆的专注的甘蔗,神情、目光一模一样还是上学时。我禁不住指着他大声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朝他挥挥手:“永强!”

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原本就是一个羞涩的人,走来走去鸦雀无声。他几乎是班里言语最少的男生,说着岛上方言普通话。不上课的时间都是坐在寝室桌上的书本、作业前,宁静得如同没有声音的时间。那时的寝室,住六个人,两边上下铺,当中放六张课桌,拼拢成一个长桌,课业、吃饭、聊天,堆满无限心满意足。

我讲完了课,正准备往台下去,永强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我说:“永强,你怎么也来了?”他说:“我调了课来听。”我说:“你还好吧?”他说:“还好的。我看见你的作品,会给学生们说,这个作家是我的大学同学。”我说:“写不出很好的东西为你们争光!”这么说的时候,心情特别真实。永强坐在台下,挺直着看着我,为台上是自己的同学而骄傲。我看见他,那么兴奋、亲近,没有一点矜持,一下一上,都是小人物的真情和涌动,朴素得没有修饰。

往台下走的时候,我对永强说:“你和我一起去吃饭,他们安排了吃饭!”他说:“还是不去了,都是领导。”我说:“没有领导的!”我对邀请我陪同我的人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和我一起去吃饭。”

永强问我上海同学的情形,我告诉他一些。几十年的时间,短短一程路,连一只麻雀的飞过也来不及细说。永强没有和我一起吃饭,走到路口,他还是执意离开,说:“都是领导,不好意思的。”我说:“没有领导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他离开的背影瘦瘦的、缓缓的,鸦雀无声的羞涩。

陪同我的一位主任说:“我去把他喊回来吧!”

我说:“都是朴素的人,让他自自在在吧。”

……

恍惚地想起这些,都微小,都短小,都是诗。也禁不住深深叹着气,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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