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东北,乡下。暑期依旧回乡,“五一”回来一次,回来种瓜,主要种黄瓜。往年大弟种,今年自己种。也可能是时隔半个多世纪没种的关系,我种的黄瓜“罢园”(休架)早。暑期回来没吃上一个半月就不灵了。叶越来越黄,花越开越稀,瓜越来越小、越来越弯,这几天弯成了月牙。月牙挂在天上自是赏心悦目,而挂在黄瓜架上就两回事了,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不好看,不好吃。不巧黄瓜是我家主菜——据说有减肥功效,家人非吃不可,甚至早餐只吃黄瓜。抓起一根就咔嚓一口,声声悦耳,虎虎生威。
于是我去赶集。农历逢五逢十小镇有集。不是多么红火的集。篮球场大小的沙土地上稀稀拉拉大一摊小一摊。赶集的人也不多,稀稀拉拉前一个后一个。卖黄瓜的有两三摊,直接摊在地上。我在一个摊前停下。摊主是年纪和我不相上下的老者。的确够老的,脸上全是皱纹,换个不礼貌的说法,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皱纹都来他脸上集训。身材相当瘦小,直接坐在沙土地面。摊不大,摊着十来根黄瓜。我看好水灵灵光嫩嫩的三条。多少钱?“一块!”他说。一块太不好意思了,两块吧!我几乎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他则几乎条件反射地随手抓起一根大的加上——他有他的不好意思。
拎回家,家人马上洗了洗咔嚓一口:“脆生生的,够味儿,太够味儿了!”没吃的我也闻到味了,那是黄瓜刚下来时候的味儿、初夏的味儿,而立秋后还能有这样的味儿,不容易。老人怎么种出来的呢?家人说青岛一家合资大超市也有标写“有机”字样的黄瓜,用保鲜膜封在泡沫塑料盒里,两条15.60元。还不好吃,切成片做色拉也硬邦邦的,和这个没法比!价格更没法比:两条15.60元:三条1元——说虚乎些,这个世界怎么了?
是的,1元,真的是一块钱。我的不好意思也是真的。你想,我一个月退休金不止一万,怎么好意思用一块钱从乡亲手里买东西呢?何况是年纪和我相仿的乡亲。究其实,与其说是想多给他一块钱,莫如说是为了平衡自己的心情。再说玄乎些,为了把自己心情的钟摆多少调到合适的位置。
不大工夫,我的一个妹夫来访,我问集上摆摊的人是不是有的只是为了找乐子?比如家里孤单,想出来和大家说说话什么的?“哪里,那是人家的生计……”倒也是啊,毕竟不是坐在沙发上听着音乐卖黄瓜,有什么乐子好找呢?说说话?有什么话非脑门儿顶着大太阳说不可?生计!生意!
城里还有一块钱的生计、一块钱的生意吗?据我所知,如今城里好像没有谁把一块钱当一回事。别说大超市,即使小便利店,也少有标价1元的商品。我接触一块钱的生意,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学校后门道旁还有报刊亭,因家里煤气灶一下子打不着火,我去那里买打火机。“一块!”我掏出一枚一元硬币。“算啦,拿去用吧!你总来买报纸,这回算我送你的!”摊主当年是吉林四平郊区的生产队长,我叫他刘队长。时过不久,报刊亭消失了,刘队长消失了,一块钱生意也消失了……
说回地摊一块钱的黄瓜。我忽然心想,漫说一块钱生意会消失,地摊黄瓜也可能消失——时下在农村集上摆摊卖自家园子黄瓜的,几乎全是六七十岁的老妪老翁,他们不在以后,谁还会继续卖呢?甚至,谁还会这么种这黄瓜呢?他们的子女早进城了,他们的孙子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我敢担保,他们的儿孙们绝无可能回来种什么黄瓜,也不会种。
唔,也许这是最后的黄瓜。下次赶集得多买几根留着——用保鲜膜封在泡沫塑料盒里放进电冰箱冷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