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那几位地质师,我一直景仰。在我青春的记忆里,常常出现他们的身影。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被调入大庆油田知青办工作。我们的办公室,与油田地质处同在一座红砖平房里,每天与这些油田顶级的地质师从一个大门进进出出。他们大多毕业于名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全国各个油田来参加大庆油田最早的开发建设,历经艰辛。
那位圆脸短发的中年女地质师,下班时,听到她哼着“勘探队员之歌”,从走廊那头走来:“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二十多岁的我,看着她走出大门的背影,想,曾经在野外风餐露宿,现在扑身于一张张图纸时沉思默想,到了这个年岁,怎么激情还在心头啊!
我当过知青,学会了理发。除了给办公室男同事理,也会给几位地质师理。其中有一位地质师是上海人,少年时家住幽静的别墅街区,清华大学毕业,从克拉玛依油田过来,住进了大庆草原上的“干打垒”。理发时,他会向我这个上海小老弟,讲油田开发的趣事。他还绘声绘色地和我讲过,在新疆戈壁沙漠上,一位地质师与吉普车女司机恋爱的浪漫故事……他后来去了中石油公司,担任专家组组长。
还有一位高个、秃顶、胡子拉碴看似严肃的地质师,是受人尊重的专家。他有时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走进我们办公室,用家乡四川话讲幽默的段子,常引得我们开怀大笑……
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大庆有一位中瑞混血的地质师,叫王德民。他的父亲是一位中国医生,母亲是瑞士人,他的长相,完全像一个欧洲大帅哥,那时40来岁。他在二十多岁时,已推导出符合大庆油田实际的油井压力计算公式,赶超了世界先进水平。他是当时在大庆油田唯一的“外国人”。但是,我在这幢办公平房里,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位有点传奇色彩的地质师的身影。后来知道,他工作在一个研究机构。
有一年,在油田俱乐部大礼堂的售票处,排队买电影票。前面是七八个吵吵嚷嚷的十来岁孩子,还不时有孩子插队进来。一位高鼻梁、戴眼镜、欧洲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排在孩子后面。看到孩子越来越多,乱七八糟拥挤在小窗口前,他便说:你们要好好排队啊。声调平和,自己依然在孩子后面站着。身姿挺立,目光沉静。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王德民了。我排在他身后,被他的举止制约和引导着,否则,早就拨开那些顽劣男孩,买了票走人。
我离开大庆后,曾在报上看到他以中国工程院院士的身份,参加了国家在北戴河组织的一次疗养。后来,还在电视上见到他参加全国人大会议的影像,仍是那样沉静的目光,那种思考的神情,我随即想到了他排队购票时的场景。
我不了解王德民的学术贡献,我的三姐夫了解,他是大庆科学研究院地质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他说:保证大庆油田稳产的注水采油法,要依靠王德民的井下采油工艺技术才能实现,他是我国油田分层采油和化学驱油技术的奠基人。苍穹之上,飞翔着一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行星。这时我又和他提起,王德民在孩子后面排队体现出的教养。我说:有这样品行的人,他走向学术高端的路,一定是踏实的、心无旁骛的、富于道德自律的。
不久前,看到一本杂志,封面正是王德民先生,他已经88岁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每天仍去办公室,进行着第四次采油新技术的研究。
地质师,是一个个研究地表之下奥秘的人,他们也喜欢缤纷或者闲适的日子,只是,他们对生活的热爱,都投入到目光向下的专注里了。
当年拥挤在小窗口前买电影票的孩子们,还会记得身后那位礼貌的“外国人”叔叔吗?如果真的还能想起,并且有所感悟,那会是他们的幸运。
简朴的红砖平房,不知安在否?已经很多年未见的地质师们,他们的年龄都比王德民院士要稍大一些,我在遥远的江南,向他们送去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