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斌
在梦境的星河我们常常遗失一些碎片,它们或是一条狭长的河,水流湍急,彼岸迷离,在那样一个短暂的空间里,寻找只是河流走向的一部分,未知而迷惘。有时,它们又幻化成一些熟悉的场景,一些远去的背影,这些温存清澈,感召通达,把失去的逐一还原,让陨落的再次升腾。我们不知道这些梦最终流向何处,但它们又的确落物有痕,存在和拥有是两种呈现方式,相互交织,又彼此消融。
在地里劳作了一天,晚饭后,祖父照例带着我和阿黄去瓜田守夜。
这三亩多瓜田是我央求着父亲种的。相比那些挨挨挤挤的冬麦和蜿蜒的玉米地,谁不想谨守着一份甜蜜呢?但瓜田需要有人看着,特别是夜里。倒不是防备宵小,远处的河岭上常有野鸡、狗獾、刺猬下来偷瓜。这些动物灵性十足,又各有本领,野鸡喜欢挨个啄上两口,像是在丰硕的土地上巡验。刺猬却只挑最大的西瓜,它先是挖洞,接着啃食。有两次被我直接在瓜肚里捉到,翻着圆滚滚的灰白肚皮,贼溜溜的眼神儿左顾右盼,偷感十足。
夜里我们就在田埂上支起一张棕床。棕床睡久了会塌陷,这样我就更加贴近祖父。瓜田的一头是田埂,埂道坑洼不平,中间长满了半腿高的野草。另一头是水渠,主要作灌溉和排涝用。水渠绵连,又穿过狭长的岭沟通向外河。不远处也有过来守夜的乡邻,低声说着话,这却让空旷的原野多了些生气。
等到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祖父开始给我讲故事。祖父识字不多,但会讲故事。这可能和他喜欢听戏有关,村里丰收后每年都会请戏班子来唱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时赶场子能听一整个年关。我最喜欢听《西游记》,因此常常把孙悟空的金箍棒带到梦里,次日醒来发现金箍棒不见了,便告诉祖父。祖父说那是孙猴子拿着除妖去了,以后会还回来的。我至今都还等着。有一次,晚上我吃了不少瓜,梦有便意,却又不醒。匆忙中寻到一棵大树,算是放下心来。次日一早,才发现那棵树竟然是祖父的大腿。这件事祖父记忆犹新,每每提及,竟有得意。
有时我们就躺在棕床上看星星,每一颗星星都在眨眼。我问祖父星星里面是什么,祖父说那是每个人的梦想,你许一个愿,一颗星星就出现了。我常常许着愿就躺在祖父的怀里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许了多少愿,但毫无疑问,星池确实被梦境挖深了许多。
再有时他就给我讲传说,北斗七星和天干地支,牛郎织女和吴刚伐桂,很多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尾,多数时候是现场编剧,但谁又能说祖父的故事是错的呢。这样津津有味的时候,阿黄多是在田埂间的野草中翻弄,捕捉蚱蜢之类,也或者会突然支起耳朵,“窸窸窣窣”的声音异常清晰,不待祖父号令,它就像枚流星穿梭在瓜田里,远处传来了野鸡“扑棱扑棱”的逃离声。
更多时候,我就这样拥着星河入睡了。半夜醒来,睁开眼就看到星星,星星也在看我。次日清晨开始起雾,星星和梦一同消失了。但到了晚上它们又一同出现。
这些梦在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又悄然来临。弗洛伊德说梦的遗忘有倾向性,是为了抵抗精神的审查。我想这并不是遗忘,那些星星还在,故事还在,河岭还在,丰硕的土地还在。我们不过是把一些梦境的碎片遗失在某个空间了,就像孙悟空的那根金箍棒,我一直相信,有一天它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