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兵
明月千年寄相思。孤月清冷地挂在天际,像一枚新拭过的、巨大的玉盘,将人间都浸润在一片寂寥的空明里。我信步走着,路是白的,积着薄薄的一层光;两旁的树影是黑的,郁郁葱葱地立着,仿佛守着什么亘古的秘密。风过处,树叶便“沙沙”地响,将那地上的白与黑搅得晃动起来,像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耳畔忽然传来宝岛台湾歌手张信哲如泣如诉的歌声:我难以抗拒你容颜,把心画在写给你的信中,希望偶尔能够见到你微笑的容颜……
在万家团圆的夜里,那些将魂魄与精神都付与了山川草木、清风明月的文豪们,他们的容颜,隔着千年的烟尘,在我朦胧的眼前竟是这样的分明,这样“难以抗拒”地向我涌来。
我首先看见的,是“五柳先生”陶潜。他该是从一片菊圃里直起腰来的吧?面容有些清瘦,衣衫也是简朴的,还打着补丁,却带着满袖秋菊的暗香。他瞅着这中秋月,眼神是淡然的,悠远的,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他偶尔拄着杖,倚在柴扉旁,慢慢地吟道: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他心中没有那般炽热的团圆之念,只有与自然万物的相契相融。这轮明月,照映过他东篱下的菊,照映过他带月荷锄归的草径,也照亮了他壶中残存的浊酒。他的容颜,是秋日下的一片闲云,舒展自如,无挂无碍。这月色于他,不是团圆的信号,而是生活本身,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每一刻当下。我抗拒不了这般容颜,那里面,有我最向往的灵魂栖居。
正沉吟着,一阵豪放的笑声,仿佛从水面上传来,将我的思绪荡开了。那是东坡居士。他正立在一条小舟上,衣袂在江风中飘舞。月色洒在江心,泛着粼粼的银光。他的须发间,似乎还带着黄州赤壁的夜露,眼神里却是一种阅尽荣辱后的旷达。他举杯邀月,那月便在酒杯里盈盈地漾着。他高声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一问,问得何等痴情,又何等磅礴!苏轼不问聚散,只向着那无边无际的苍天,探寻这明月的缘起。他也有牢骚,有迷惘,觉着“高处不胜寒”;然而他终究能自我安慰,说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至理。他的容颜,是风雨过后的庐山,真面目虽在云雾中,却自有一股巍巍然的气度。我抗拒不了这般容颜,因东坡身上有我最缺乏的、将苦痛化作哲思的浩荡襟怀。
东坡的笑声还在江上回荡,一阵清越的琴音又掺了进来。循声望去,是王维,在辋川别业的竹里馆前,独坐幽篁里。他穿着一袭白袍,与月光几乎融为一体。他抚琴,长啸,周边的桂花悄悄地落着,静谧得能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他并不看我,只望着深林里的月色,写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这月,在他的世界里,是静的,是空的,是构成那片灵山的一部分。他的容颜,是雨后初晴的秋山,明净、空灵,不染一丝尘滓。那是一种将禅意化入血脉骨髓的安然。我抗拒不了这容颜,因那里面,有我最渴求的、与宇宙寂静本体合而为一的瞬间定格。
思绪纷至沓来,我仿佛看见孟浩然,在故乡的田家场圃上,与老友把酒话桑麻,那被山风吹拂的、朴拙而健康的脸上,映着最淳朴的月光。我又仿佛看见晏殊,在亭台楼阁间,徘徊着,感伤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但他的感伤是圆融的,是士大夫优雅的闲愁,如一杯微凉的酒。还有那张先,他虽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妙句闻名,那份对光影变化的细腻捕捉,又何尝不是对自然容颜最深的痴恋?
他们,这些伟大的灵魂,容颜各异,但他们共享着同一种不朽的精神,那便是纵情于山水之间,将个人的生命与浩渺的自然相对照、相融合。人世间的离合悲欢,在他们那里,都被放置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背景下,于是便显出一种旷远与豁达。他们的中秋,不单是人的团圆,更是与天地的团圆。他们笔下的月亮,因此有了生命,有了人格,成了可以互相对话的知己。
我忽然明白了。我所难以抗拒的,又何尝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容颜?我抗拒不了的,是他们用生命与才华共同绘就的那片精神上的“月光”。这月光,穿越了千年的黑暗,恰在今夜,正在此时,依旧这般清澈地照耀着我,照耀着所有在尘世中感到困顿、烦恼、渴望一片清凉的灵魂。他们的生命形态,他们观照世界的方式,本身就是一轮永不沉没的中秋明月。
佳节,自然是不能忘记他们的容颜的。因为记住了他们,便是记住了一种更高的生存目标,一种更超脱的生命境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是他们,为我,以及无数个“我”,留下了一片可以安放灵魂的、清辉普照的“山水”。
夜色渐深,风也有些凉了。我转身向归路走去。身后的田野,月光依旧如水银般铺着,静静地,照着今人,也“今月曾经照古人”。
我想,明年,后年,每一个中秋,我大概还是会这样,不可抗拒地,想起他们的容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