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7日 星期一
白蛇传(设色纸本) 响搁 舞台 九九重阳  久久相伴 被湮没的真迹遗址 在良渚,琢磨
第14版:夜光杯 2025-10-24

在良渚,琢磨

陆春祥

友人到杭州,我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去良渚看看?我知道,他或她,一定会去西湖边打个卡,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或者再去拱宸桥边散个步,那里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但,良渚,不一定会去。我接着诱惑:良渚是五千年前的杭州古城,是中华文明的先声,“中华第一城”。

我住拱宸桥边,隔三岔五,就会去“中华第一城”,各类精致的玉琮,几百种图画与符号的陶器,良渚博物院及遗址的一切事物,都有让人探寻深究的兴致。

良渚古城,显现着先民深邃的智慧。他们在河汊港湾之上建设家园,九座城门将古城围起,陆城门只有一座,水城门竟然有八座。城外有完整的水利系统,谷口高坝,平原低坝,山前长坝,先民们将山体、丘陵、狐丘连成有机整体,与天然的溢洪道形成有效的洪水防护系统。

良渚先民,祭祀与生活并举,陶是良渚时代的器物主角。博物院中,满目的陶器,清楚地分成四大类:炊煮器、盛食器、水酒器、存储器。看那些造型各异的杯盏:平底、圈足、粗矮、瘦高、敛口、侈口、直腹、鼓腹、带把、无把、带双鼻、带盖子、高脚、低脚、斛形,真是千姿百态。五千年前的良渚大地上,良渚陶器燃起了热烈的人间烟火。

良渚玉隆重出场。那神人兽面纹线的玉琮王是良渚先民的神徽、精神信仰。这玉中之精灵,双眼如铜铃,笑看人世与万物。它张大嘴,似乎要猛地吸进一口气,然后慢慢张开,那是五千年前精神之气的从容吐纳。

而莫角山宫殿遗址台地周围,现已发现35座房屋基址,还有大型粮仓。2017年,在池中寺台地的考古发掘中发现面积超过5000平方米、平均堆积厚达0.63米、总量不少于22万斤的大量炭化稻谷遗存。

由陶、玉琮至稻谷,由物质到精神,由神权到王权,良渚古城就是5000年前的一个国都,而环太湖地区的一些良渚文化遗址则是它的州郡,它是一个很有规模且地域广泛的王权国家。

癸卯年初冬,阳光和暖,良渚古城一个平常的午后。参加第二届良渚论坛的几十位中外作家,陆续走进游客中心,各种肤色的面孔上都带着相似的好奇。长条桌上铺着蓝印土布,那种蓝,像是从天空最深处裁下来的一角,又经岁月洗得泛白。每张座位前,都摆着一件未完成的玉器——或是钺,或是锛,再配一把锉刀、一碗清水。工作人员轻声解说时,我注意到,有位非洲女作家正用指尖试探着触碰玉料,仿佛在叩问一段沉睡的历史。

我的桌前,是一块玉钺毛坯。它安静地躺在蓝布上,像一粒尚未苏醒的种子。握在掌心时,我能明显感受到玉质天然的凉意,棱角有些粗糙,仿佛五千年的时光都凝固在这不规则的形状里。

作家们都低下头,开始磨玉。锉刀与玉相触的刹那,响起了极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让我想起童年时外公磨剪刀的清晨,也是这般有节奏的摩擦声,只是此刻,我磨的是玉。白腻的玉粉,从锉纹间无声地簌簌落下,在蓝布上积成小小的白山。蘸水再磨时,玉质就渐渐显露出它温润的内里,水珠顺着锉刀流淌,像是给这场对话加入时间的润滑。

站起身,环顾四周,那位银发女士,将玉璧举到灯下端详,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隔壁的年轻诗人,边磨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锉刀与钢笔交替作业。忽然想起,五千年前,良渚玉匠打磨玉琮的那些时光。他们对完美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执念。他们打磨一件玉器,极可能要花上数年光阴,在某个类似今日的午后,那双粗糙的手,与我一样蘸着水,反复打磨,直到玉器表面能映出云朵的流动。所有伟大的创造,都始于如此单调而执着的重复。正是通过这样的琢磨,文明才被一点点磋磨出温润的光泽。

良渚的每件玉器,都是时光的容器。如今,我将自己磨的那块小玉钺,挂在书架旁。它象征着王权吗?我内心笑了,也算,在我书房,在四十余年积聚起来的近万册书面前,我就是它们的王。

在良渚磨玉,我以为这是人类与时间对话的最古老方式。自此以后,我常思考“琢磨”两字。琢磨,是一种精神,涵盖古今一切领域。真正的琢磨,不仅是技艺的修习,更是心性的淬炼。就像良渚先民中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匠人,他们一生可能只做打磨玉器一件事,却让五千年后的我们,依然能通过掌心,触摸到文明最初的温度。

我将“琢磨”两字写成小条幅,用以自勉。

我似乎听见了青年范仲淹在应天府书院苦读时的自勉:志在琢磨,穿石之功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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