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鱼

高明昌

那次买菜，想买野生黑鱼。走进一排散乱但不龌龊的摊头，我选择了老者的摊位。我在一位老奶奶的面前站了几秒钟，她朝我望了望，我朝她也望了望，大家都知道了各自的想法。她指了指眼前的黑鱼对我说，金汇港里捉的，放心买吧。我自是不怀疑，看看鱼的长相、颜色就知道，看看人的神态、眼睛更知道。我对老奶奶说，我买了，两条，全要。老奶奶将黑鱼放进秤盘。我看见了她的那双手，手背黄里带黑，肉很少，手指干枯，指尖有褐色的污泥。我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要买黑鱼？老奶奶一笑，对我说，鲫鱼你只看了一眼，黑鱼你看了好多眼的。我惊呆了，从看鲫鱼的神色里瞥见了我的心思。老奶奶还说，你的牙口蛮好的，还不怕剔鱼刺的，想买黑鱼，一定是给家里人吃，你大人还好着呢？我没接话，我点头，老奶奶聪明。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老奶奶，一两分钟，买鱼人与卖鱼人的心灵会有高度的契合，她的问询，让我感觉某一种幸福，也让我感觉到某一种惭愧。因为我深埋心底的自傲，看见的是卖鱼人想卖掉鱼的渴求与张皇，我从没思考过、端详过，有双像树皮一样的嶙峋的手，照样连接着心灵。

我去江海菜市场的桥边，也碰到过类似的事。那次，我在石桥边上买到了一条两斤多的翘嘴白条。那条鱼身材苗条，鱼鳞晶亮。回到家后，切一半清蒸。妻子说有点柴油味道，我尝了几口，同样感觉，妻子说最好去说一下，调换一条。我说算了，理由是这样去调换像讹钱，卖鱼人不可能吃我们吃过的鱼。妻子也点头，但叮嘱我下次买鱼，最好用鼻子到鱼的嘴巴处嗅嗅气味。

隔了一段时间，我又去桥头买鱼，一个卖鱼人与我对望了片刻，突然惊呼：“你是不是上次买我鱼的那位？”我一时想不起，那人用手比画着，嘴里说，就是这地方，翘嘴白条，两斤重。他指了指他的站位。我想起来了，有这回事，我告诉他，鱼是有点柴油味，但吃掉了，事情过去了。他说那天卖不掉的白条，自己清蒸吃了，感觉到有气味，就想起了我，感觉对不起，所以，捉到了鱼，就到桥头来，想等我来，可以做个补救。

我除了说声谢谢，似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他说让我选，一是还我钱，二是给我鱼，不要钱。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是感觉抓住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是泥水匠的手，粗粝、毛糙；眼前的手是捉鱼人的手，宽厚、肥大。我摁住了他的手说，我们先说好，鱼，我买的，钱，我要给的。我忘记了当日最后的情景，却让原本存于我内心的偏见，缓缓隐去。后来的许多日子，我有了生活的比照，许多卑微的劳动，从来不低贱。

生活里排满了人生的课，少一点看高自己的习惯，就有可能获取做人的真谛。不相信，你去菜市场买买鱼，你一定会遇到比你更真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