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有名句曰“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我们耳熟能详,其实对我来说,我也最爱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我尤其对残缺的雕像情有独钟,常常忍不住拍摄很多它们的照片。似乎因为残缺,它们揭示了原始宗教幻想里圆满的虚妄。应该不止我一人这样想,有那么多人赞美断臂的维纳斯,而不是上千万完好的维纳斯,可见残缺永远提供遗憾的情感驱动力,再加上对空无所能容纳的无数可能性的想象力。残缺的往往是稀少的,甚至是唯一的。记得十多年前环绕越南全境的旅行,三部相机留下了上千张的照片,但最后得以被选入我的代表作摄影集的,是我在旅游巴士上对路过的一个寺院惊鸿一瞥般拍下的半成品——照片本身也是半成品,不稳的构图,不凝固的轮廓,流逝的时间,如此种种都在念咏这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相对应还有一句:“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摄影本身就是捕风捉影,不是吗?在西方文明的源头——希腊废墟中有更多这样的感触。我一边拍,一边写下《那么多残破的苦难》这样的诗。
“我们配不上那么多残破的苦难吗?”我似乎听到游客们问。但就是如此,苦难有了重量,神话和诗具体化为那么多年代层层叠叠的雕塑残像,不再浮沉在爱琴海,被远山上的女神俯瞰,不再属于秘酿。
“一切都必须得忍受,因命运如此。”这是古希腊最著名的女诗人萨福的诗句,也是残章,她的诗也是因为几乎没有完整的存留而显得美,甚至更为新颖、现代。
在雅典考古博物馆,这一切比比皆是:那赶赴奥林匹克的跑者的腰肢被凭空消失;那拉庇泰的美少年被半人马永远钳制。还有那些哲学家——爱智者的头像、半胸像,他们也被囚禁在大理石方墩里只露出睿智的头。但更多的是断手的美少年美少女,他们在恋爱尚未开始就被凝固,永远不得拥抱彼此——但我们这些可怜的活人,即使没有断手断臂也不得拥抱彼此。
这是何等悠古的遗憾啊。我想起我去过两次卢浮宫,唯一拍照的是一尊名不见经传的埃及女像,也是残破的。停转片刻,为了有人——不只是今天在卢浮宫的你我——要定睛看看她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