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04日 星期四
赶大集(中国画) 哪怕无人点赞 最后的秋天 活法 一场飞行中的温柔和解 小铺子
第14版:夜光杯 2025-12-01

小铺子

梅子涵

我那时也就三四岁,楼下姓戴的爷爷奶奶还没有搬到北京去,我白天在院子里窜着玩,晚上被外祖母收拾得干干净净,常常下楼到爷爷奶奶家玩。

他们家没有小小孩,我便是他们家受欢迎的小客人。他们叫我楼上弟弟,我敲敲门,门就立即开了,奶奶说,楼上弟弟来了!我应该记得住奶奶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有很多快乐,我也记得住爷爷在房间说,弟弟快过来啊!

我现在也在想,我那时的手,那么细的手指头,敲门的声音会是怎样的。应该不会很响,只像小鸟的嘴啄一下玻璃窗,但是奶奶立即就听见了,就像约定好了暗号。我虽然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四处窜,却也是一个胆子有些小的小孩,所以在另一些时候又必然特别守规矩,每次下楼的时候外祖母又总是不会忘记叮嘱:“要乖啊,要守规矩!”我用鸟儿嘴啄一下来形容,应该是比较符合的形容。

奶奶和爷爷都是欢迎小小孩的我的。我的头发也被外祖母梳得很懂规矩,穿着整齐的套装。

爷爷奶奶有个上高中的女儿,我叫她阿姨。

我和爷爷奶奶玩些什么是记不大住的。其实爷爷奶奶和我应该也玩不出什么。大人喜欢小孩,但是要玩出什么不容易。他们喊,弟弟啊,弟弟过来,摸摸头,摸摸脸……这都是充满喜爱地玩了,大人游戏不多。

爷爷奶奶家的吊灯洋气,光柔和,书橱里的书厚厚的,玻璃柜里有外国酒和酒杯、咖啡杯,脚上穿的拖鞋也都是皮的,两个皮沙发软软的高级,我想爬上去坐,但是没有爬上去坐,在家里被叮嘱要有规矩,在别处就容易有规矩,这是我后来到任何地方都有的规矩。

这些描写和词语,是我现在写下的,不是楼上弟弟那个时候的语言。小孩有记忆和感觉,但能说出来是长大后的事。现在的我,年纪早就比那时的爷爷奶奶都要大了,但我想起这些,心里全是年幼心情,还是那时楼上的弟弟。文学叙述记忆,真是妙不可言的印象派设计,所有人都可以于此当印象派画家,画出的是大概,却是属于自己的真实,这是印象现实主义。

我的印象现实主义记得最牢的是阿姨总带我到马路对面的小铺子去买东西吃。

她总会从另一个房间走过来,对我说:“我们走吧,弟弟!”

这个声音真是不可思议地好听,全是合乎我的盼望和甜味,有一点儿像大人们说的去殿堂的感觉,其实是去马路对面的小铺子。大人常说一些空洞的词,含糊得高级,尤其是一些会写字和作文的大人,用词随便,像呼一口气,小孩子更具体和真切,没有学会假装高级。小铺子玻璃瓶罐里的那些吃的东西才是最值得雀跃的,超得过一个好听的童话,童话对于小孩子是各种各样的,不同于大人只讨论意义,大人真的很“深奥”,而且他们总是宣称自己深奥。

童话在马路对面的转角。一个真正的小店铺,两扇窗关着,亮着暗暗的灯,几乎只照亮着窗前的几只玻璃瓶罐,里面放着糖果、蜜饯山楂、拷扁橄榄、盐津粒、饼干……一个也是爷爷模样的人站在里面。

阿姨不敲窗,窗户已经打开,爷爷模样的人熟悉我们:“买点啥啊?”

每次买会轮换着变,阿姨记得住上次买的是什么,我记不住,哪怕买的相同,放在我的手里,都是抓着一个夜晚的完整快乐。小孩子心思不大,快乐很大。

路上异常安静。路灯也暗暗的。墨绿色英国有轨电车的“当当当当”声很远处便传来,开远了还隐约,马路恍惚,空长,等候着下一次的“当当当当”。我的整个童年时间都有这墨绿色的金属声,逶迤不绝,几乎临近于我任何时候的上海抒情。

阿姨微微倾着身搀着我的手。她没有和我说什么哄小孩的话,也没有念儿歌和唐诗。我也不雀跃,安静去,安静回,喜悦像一只小鸟在自己的枝头跳上跳下,唱着无曲无词的自己的“儿歌”,幼年、童年的我都很内向,今天的时或外向其实常常很被迫。

阿姨穿背带裤或者裙子,也穿大衣,两根长辫子。她应该就是那种长得很好看的人。她长得很好看不会错!我早已记不住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但她就是很好看!

直到如今我还是那么喜欢吃拷扁橄榄,一定是因为阿姨买的次数多些,阿姨知道我喜欢两头尖尖的橄榄核,吃完了我都藏在衣服口袋里。

走进院子,回到一楼的门口,阿姨会说:“弟弟敲门!”

我就敲门。我照例会摊开手中的东西给爷爷奶奶,说:“阿姨买的。”

奶奶说:“弟弟吃。”

爷爷说:“我也要吃!”

我就拿起一样往爷爷嘴里塞,爷爷说:“还是弟弟吃吧,阿姨是买给楼上弟弟吃的,不是买给楼下爷爷吃的。”

后来,阿姨考取了外交学院,爷爷调到北京纺织部去上班,他是纺织专家,到了夜晚,外祖母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是我不再下楼,成了真正楼上的弟弟,在家里玩。

我没有记得和爷爷奶奶阿姨说再见的情景,也许是没有过那样的情景,有些消失,对于幼年,只是一个夜晚的过去,醒来,梦就不在。一个很小的孩子,大人毕竟不是每一件事都要很正式地告诉他的,暗号的结束,不是非要仪式的。但是,他们会带着暗号离开的。阿姨搀着我的手往马路对面走去,虽然不唱儿歌不背唐诗,但是每一步都不是潦草地完成任务。小铺子是我夜晚的糖果屋,它亮着温暖的灯,如同曼斯菲尔德《娃娃屋》中的琥珀色的灯,真好看啊,为什么非要让楼上的弟弟知道它会结束呢?小铺子的爷爷一定不知道,这个弟弟不是阿姨家的,是一个楼上的弟弟。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已经搬到了另外一个院子。那一个下午,我在外面玩好了回家,外祖母说,你上楼看看谁来了,我跑到楼上,是爷爷家的奶奶来了!我不好意思扑进她的怀里,她一把把我抱进怀里,说:“弟弟这么会长啊,变成一个大弟弟了!”奶奶用手绢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奶奶带了一盒北京果脯,奶奶说,是阿姨买给弟弟的……还有给外祖母和妈妈的礼物。

奶奶住了一夜,我和奶奶睡在同一张床上。早晨麻雀在天窗外叫,奶奶说:“弟弟,麻雀叫了。”麻雀也有暗号,天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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