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05日 星期五
借扇 开弓没有回头箭 欧阳询之楷 上海闲话 哈斯哈图的故事 终于见了一面
第14版:夜光杯 2025-12-05

上海闲话

陈思

来上海之前,我听过这座城市的各种传说,上海话就是其中之一。有人曾认真叮嘱我好好学上海话,否则会被孤立。这种刻板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我现在打下“上海话”三个字,脑海里都会出现一闪而过的消极情绪。当年,年少的我怀着忧惧来到学校。报到当天,当我得知专业里有三分之二同学都来自上海,我立即上网搜索“沪语速成宝典”。

直到正式开学,我也没买到宝典。与传说不同,我几乎没听到上海话。宿舍里有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室友。可她联系家人,也从来只说普通话。至于原因,我着实意想不到——从小被家中长辈嘲笑“洋泾浜”。学校倒是常出现带着上海特色的普通话,比如“二班”是“两班”,“按”一下是“qin”一下,45分钟是“三刻钟”……偶尔,这些词语令我茫然。

但仅仅是茫然。我面临的第一个语言挑战与上海话毫无关系。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发现,我引以为傲的汉语拼音并不标准。我竟然才得知自己分不清n和l。上海室友郑重告诉我,将以我为对象,走出专业(对外汉语)实践的第一步。她说得俏皮,而我少年离家,心中终究带着些许窘迫。窘迫促人进步。谁能想到,初到上海,我和上海人学的不是上海话,而是n和l。

回头想想,我第一次对上海话感到无措是在校园之外。那天,我和同学去曹杨影院看电影。付了钱,收银员说了一个词儿。那语气,仿佛我欠她钱。我没听懂,就直直盯着她。她皱起两道细眉,板起面孔。同学来自吴语区,大概是听明白了,立即选了座位。事后,我也没问她。我在心中反复咀嚼和推测那语调,应该是“位子”。第四声读作第三声,带着长长的尾音。

工作后,这种无措曾达到顶峰。我经常接到老作家来电。那些带着深沉嗓音的上海话,简直是天书。我逐渐掌握了沟通技巧。用普通话回答第一个问题,对方就会以普通话作答。很长时间里,我接起电话,仿佛在做听力题。第一句至关重要,甚至决定成败。

当上海话与普通话结合,一切又变得奇妙起来。在果戈里大街的夜晚,一个作家告诉我,我的名字用上海话读来是“纯水”的意思。又一个梧桐飞絮的春天,我走进单位,门口的保安师傅评价我每天走路“笃悠悠”。那时,我仍不会说一句上海话,也不大会听。但我开始喜欢它们译成白话的说法,比如“一天世界”“做生活”“嘎讪胡”“捣糨糊”……它们既有生活的温度,又带着江湖气息。

后来,我得知上海话里还有崇明话、浦东话、金山话等七种分类,它们之间还隐藏着某种鄙视链。我听来仿佛天方夜谭。我想起另一件大学往事。有一个学期,我申请住在留学生宿舍。一日,我和美国室友在电梯里偶遇她的美国同学,他们展开了热情的寒暄。回到房间,室友和我分享刚才的男生带着哪里的口音。原谅我并未听清地名。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具象地理解“accent”这个单词。但于我而言,他们说的都是需要用力去听的英文,哪里顾得上口音。

不妨换个视角。我至今无法完全分清n和l。但它代表我的来处,是我独一无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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