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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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夜光杯 2025-12-18

家住八舍

读史老张

复旦八舍,是复旦大学第八教工宿舍的简称,位于国年路上。它原由三幢四层楼房组成,平顶、红砖,其貌不扬。后来,一号楼被改为校招待所,三幢楼就只剩下了两幢。从八舍大门进去,右手一幢是二号楼,左手便是三号楼。

几十年前,我第一次福利分房,就分在八舍。那时,我对教工宿舍无感。只是觉得,与其他宿舍相比,八舍有点不一样。例如,从一舍到七舍,1949年前就有过好听的舍名,悠悠数来,有“三村四庄”,如“庐山村”“徐汇村”“德庄”“嘉陵村”“筑庄”“淞庄”“渝庄”等。这些舍名,取自复旦校址变迁的地名,既高雅又人文,朗朗上口,很有历史感。记得读书时,听班主任说他住在“筑庄”(五舍)时,我眼睛一亮:这宿舍名字,好高级呀!

然而,自上世纪50年代起,“三村四庄”忽然被阿拉伯数字替代,分别名之为“第×宿舍”——仿佛一个富贵人家,一夜之间将子女的绅士淑女名字改为阿大、阿二、阿三一样。在教工宿舍中,八舍虽排行第八,却因建于1960年,自然没有“高级”舍名。

本来,八舍是为单身教师建造的集体宿舍。按原设计方案,每间房住一到二人,三幢楼可供几百名单身教师住宿。但到了上世纪80年代,青年教职工人数剧增,八舍已成为青年人结婚分房的热门选项。1988年底,我“论资排辈”了好几年,才在八舍分到一间房,满心欢喜。它位于二号楼底楼,朝北,门牌号是116室。记得我去办户口登记时,一位女户籍警对“复旦八舍”羡慕不已,问:这116室,是十一层楼吧?我连连摆手:不不,是底楼!

从二号楼北门进去,右拐,沿着黑黢黢的走廊,走过公用厕所、厨房,一条道走到黑,就是116室。这间房,冬天阴冷、夏季潮湿,昏暗、压抑,终年不见阳光。加上厨房、厕所为五六户人家合用,洗漱、如厕颇不方便……因此,我在这里,住得并不算舒畅。

不过,八舍的烟火气和邻里情,倒是令我难忘。每当饭点,厨房间里油锅起、饭菜香,几户人家一起烧饭、聊天,热闹非凡。当年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学校里的信息和八卦,诸如涨工资、分房子、考职称外语,乃至某商场在工会推销便宜货、某神秘的中年人在国年路摆摊卖畅销书等,第一时间就会在厨房间里传开。有一次,一位邻居一边洗菜一边说,下午路过国年路马路菜场,看到一位名教授提着竹篮,正在与小贩讨价还价:侬便宜点好吧?他学着教授的腔调,惟妙惟肖,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在八舍,门房也是一个温馨的港湾,人来人往。清晨,送奶工送来一箱箱牛奶,奶瓶碰撞,哐当哐当;上午和傍晚,邮递员送来一摞摞报刊,油墨清香、四处散漫。据我观察,一年四季,总有人在门房聊天、谈家常。当年我不坐班,看书、备课累了,也会去门房坐坐。经常见到的,是一个退休老头,姓杨。据说他原是法律系教授,1957年被划为“右派”,后在八舍独居。老杨常戴一顶鸭舌帽,敞着衣襟,看上去根本不像教授,倒像是门房师傅。他喜欢高谈阔论,口无遮拦。一讲起当年的奇闻轶事,欢笑声就会在门房荡漾。

其实,真正的门房师傅,是一位山东老汉,他身材魁梧,目光炯炯,嗓门大、记性好。对于住户名字,他能过目不忘。除了发牛奶、发报纸信件,他还掌管着八舍唯一的一部公用电话。电话铃一响,他会突然站起,拿起听筒,仿佛对方是一位首长。放下电话,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出门房,扯着嗓门,开始喊住户听电话。他喊电话,节奏感很强,比如,他喊我家:二号楼,116,×××,电话!

时间一长,我从山东老汉的喊电话声中,可以分辨出哪家电话最多、哪位老师最忙。例如,我认识的一位青年女教师,一天总要被喊两三次电话。原来,她是某律所的兼职律师,工作很忙。不过,大多数接电话者,我只是久闻其名,从未谋面。前些日子,读到校园里一则某教授去世的讣告,觉得名字很熟。猛然想起,他当年就住在三号楼,是被喊电话最多的青年教师之一。

我在八舍住的时间不长,两年不到,就搬到了凉城新村。那里是新落成的复旦教工宿舍,独门独户,洒满阳光。但我在凉城开头几年,住得很不习惯:因为没了公用厨房,信息不灵;因为不见了老杨,少了灵感;因为听不见山东老汉喊电话,心中怅然……唉,人就是这样,不想回到过去,却常常怀念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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