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
猪脑娇嫩无比,曾是古代宴席上的珍品。有一道经典鲁菜叫“白扒天花”。“白扒”是保持食物本色和完整性的一种烹饪技法,烹制过程很考验厨师对火候和食材处理的功力。“天花”是体现猪脑经扒制后蓬松饱满、质感细腻、貌美如花的形态。清代饮食典籍《调鼎集》收录了“猪脑糕”“焖猪脑”“烧猪脑”“假文思豆腐”等七款猪脑菜肴。江湖也流传着江苏熏猪脑、广西煎猪脑的地方风味传说。
猪脑在我生活中是鲜明又温热的存在,可以说,它的滋味伴着我成长。因为我外婆笃信“以形补形”的老法子,坚信猪脑能补益脑力和心智。在我中小学求学时期,她把猪脑做得味道可口、香气诱人。既想给我补补身子,又想帮我开窍,念书能更灵光些。唐代“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食治》中记载了动物脑髓能滋养人的脑部元气;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进一步说明猪脑“能补骨髓,益虚劳”的药用价值。外婆仿佛是食补门道里实打实的践行者。
邻居家杀猪的日子,外婆早早出门,小心翼翼捧回一个油纸包,在寒冷的冬日,丝丝缕缕热气从中透出来;有时,外婆赶早市去买猪脑,当肉摊摊主准备用刀背敲开猪颅骨时,她总会紧盯着那把杀猪刀,语气温和却掩饰不住急切的神情:“小心,慢些,别弄碎了。”外婆个子偏矮,总是端着搪瓷盆,等着接那柔嫩的鲜物。
我家灶台边有一扇朝北的门,称后门。后门一打开,光线就涌了进来。外婆坐在小板凳上,在亮光中认真漂洗猪脑表皮的黏液,挑去猪脑的包膜,再置于清水中浸泡,待猪脑的红血筋全部浮于脑体表面,她轻轻拧住血筋的根部,一把提起,血筋即起,丝毫不伤及那云絮般的脑组织。这份清洗的精细与熟稔,正是她对食物素来的敬意。
外婆买猪脑是要煎猪脑给我吃。煎猪脑需要蛋液加持,一方面形成保护层,锁住水分,同时也增加风味。一份完美的煎猪脑,靠的是耐心和技巧。猪脑要预处理定型,腌过后沥干,包裹在蛋液中。锅里的油烧热,分三步下料,先倒入一层蛋液铺底,再滑入猪脑,最后淋上蛋液覆盖。全程主打小火慢烙,关键是用锅铲轻推并翻转到另一面时,手速的拿捏,两面都煎得匀实通透,又成形不碎,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时用的是土灶台上的大铁锅,不像现在的平底锅,可以颠锅,也可以用“扣盘法”操作。在大锅里顺利翻面而不破碎,是煎猪脑最大的挑战。我外婆在大铁锅里煎出来的猪脑,形如圆月,表皮香脆,内里澎湃,浑然天成,丝毫无损。猪脑难以言喻的鲜润漫过口腔,极致丝滑。这样的搭配烹制方法,是缺乏丰富调料年代外婆的巧思。
外婆对我是有偏心的。“公妈疼大孙,神仙不能分”在我老家从来不是虚言。这种疼爱在我们闽南移民家庭中表现得特别显著。每逢考试前夕,灶头飘起煎猪脑熟悉的香气。弟妹们围过来,外婆总是笑着说:“你们还小,等长大了外婆再给你们做。”
我与朋友聊天,就某个话题,会出现短暂的思维停顿,她们就调侃我:“你真是个猪脑。”我想,我大脑瞬间死机与从小吃过很多猪脑无关。虽然我无法证明自己是否如外婆期待的那样,得到神智的补益,但我明白,外婆煎猪脑,是以最朴素的方式,助力我健康成长。
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猪脑淡出我的味觉日常。又仿佛是一夜之间,猪脑以“脑花”之名再现,与“蹄花”“肠花”“灯影菊花”“腰花”等猪的“零部件”变得炙手可热。“脑花”之名,带着市井的浪漫和喜气,富有诗意气韵。餐厅明档上的新鲜猪脑,恰似一朵在盘中绽放、有着奇异纹理的粉白色花朵。烹制后的脑花,口感绵密柔滑,轻轻一抿,便在口中“绽开”,真是独特而迷人的体验。
现在,无论是涮脑花、烤脑花、冒脑花还是脑花汆面,我都喜欢。脑花也成了火锅店常见的料理,我与孩子去涮火锅,他一进门就会问:“有脑花吗?”这仿佛是味蕾与基因的双重认证。看着那白嫩的脑花在红汤中翻滚,烫至微卷后蘸蒜泥香油,入口软糯滑嫩。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外婆在晨光中轻拢慢捻的情景,眼前闪现她煎猪脑翻转和起锅时心无旁骛的神情……这一切,如同她叮嘱我的岁月软语,是我生命中永不褪色的温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