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的吴哥

曲玉萍

最近柬埔寨向中国人发出邀请，明年6月到10月，不需要签证，只要填一张电子入境卡，便可以在当地畅玩两个星期。

我也是在热带的雨季，到访了这个古老的小国。作为囊中羞涩的年轻人，当时既没智能手机，也没一夜乍富的壮志，更不担心自己的腰子；空有双肩上的大背包和想看看世界第七大奇迹的好奇心。

突突车载着我，在乌漆墨黑的凉夜里风驰电掣，经过了排屋，经过了田野，经过了河流，经过了无边无际的丛林路。周遭黑得空旷、寂静，不知远近。

车终于停下时，我摸着黑，往司机指引的方向走。忽然发现，黑暗里，有无数人，心有灵犀般，正默不作声向前缓慢移动。我们穿过庞大的石城墙，仿佛穿越了时间的界限。

第一缕晨光，在暹粒漆黑的夜幕上划开一道金色的口子。这是一次巨大的心灵震撼，此生难忘：吴哥窟起伏的轮廓线，犹如莲花在天地间绽放。

“我感到心在颤栗，除了默默敬慕地凝视外，无法用其他方式去赞美这一建筑史上的奇观。”1861年的一个凌晨，当夜雾消散，金色朝霞映照东方时，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吴哥窟，也是这样赫然呈现于法国探险家的眼前，让他震惊到不能言语。他忽然想起了行囊里那本揉烂了的书——一个中国人在13世纪末写就的《真腊风土记》。

这个叫周达观的元代使者，三月从温州起航，四月中在越南遇逆风；到七月初，才能溯湄公河而上；几经周折好容易到达暹粒，此时都八月了。眼前金碧辉煌的景象，令他惊艳不已。

依照王命，周达观在此地住了下来，并记下所见所闻。隔着七百多年光阴，仍能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吴哥王朝的鼎盛模样：城郭、宫室、服饰、官署、三教、蚕桑、舟楫、室女、奴婢、野人、争讼、贸易、欲得唐货、草木、飞鸟、军马、国主出入……周达观甚至忍不住赞叹，这里四季都像五六月天，当地人没见过霜雪，粮食一年三熟乃至四熟。老百姓安逸富足，耕种渔猎之余，喜欢唱歌跳舞，搞搞艺术，还喜欢买中国来的进口货！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样盛极一时的吴哥文明，突然消失了，晨雾流云，日出日落，于密林中沉睡了数百年。藤蔓整个缠住了达松将军庙后门，青苔密布在塔布伦寺外，板根植物掀翻了几十吨的巨石……当法国探险家把他的惊人发现，写成游记在欧洲发表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在编故事。

我绕过巨型大蚂蚁，在《古墓丽影》的残垣断壁间攀爬，跟随周达观的书，穿越回繁盛吴哥：碧绿护城河绕着方圆二十多里的城池，五个巨大的城门内，宫殿和宅第巍峨，气势逼人；雕工精湛的众神，在高耸的梁柱上舞蹈。

周达观对吴哥王城的城门、城墙、城壕、桥栏都描述得详尽而准确，而城内其他，如巴戎寺、巴本寺、巴肯山、吴哥寺等，却语焉不详，它们是神的居所，当时的凡人，无权像如今游客这般出入自由，望上一眼都难。

作为使节，周达观每次觐见只进到了王宫正殿。穿着华贵的国王，同正宫王后一起出来迎接，侍女们列队在边廊金柱下，等候吩咐；金窗侧畔，立着四五十面镜子，气派大得不得了。

日月盈昃，物是人非。任何王朝的消失，原因概莫能外：与邻国交恶、宫廷内乱，不断透支着吴哥原本强盛的国力；几代国王都是通过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上了台，无心仁政，不关心老百姓干饭，只关心自己干仗。或许是惹怒了众神，如此雨水丰沛的地方，竟突然天降了大旱。

与繁盛吴哥一同消失的，还有史官们蘸着金汁，写在棕榈叶上的文字。这个神秘的王朝几乎没留下只言片语，所幸一个中国来的使者，为晚到了七百年的我们，记录下了当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