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想起国良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他的突然蹿出。
他突然蹿出很好玩。
他说的“红丹丹”也很好玩。国良是有趣的。
那时我们正在行走。
一辆辆车把我们送到农场场部,一个个学校的学生各自往分配到的连队走去。我们朝着砖瓦厂走,我们分到砖瓦厂。
我们都是被指派了到乡下的,虽然农场的这个乡下离上海不远,但乡下总归是乡下,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些凝重,凝重也必定要往前走,还会不由自主走得有些雄赳赳,因为我们是那时的青年,青年得很像青年!
当芦苇荡里成群的野鸡野鸭被惊动了呼呼啦啦跃往天空,飞成前所未见的凌云之景时,我们新奇地仰头四望,脸上的神情骤然也都凌空飞翔了,眼睛里飘满云彩,甚至装下了天空,那一天,天气很好,秋意温和,你想愁闷,也只能阴转晴空。我们那时的年轻,是真正的善于“转基因”,自己转自己,天高云淡。
国良突然从我们左面蹿出。
他穿着长袖蓝T恤,那时不用T恤这个词,而是说线衫。穿蓝线衫的国良脖子后面挂着草帽,回力牌白球鞋,走得蹦蹦跳跳,像个文艺小分队队员。那时,每个中学都有文艺小分队,唱唱跳跳,千篇一律的旋律和舞姿,只雄壮不婀娜,热烈也傻乎乎。
他朝着我们喊:“革命的战友们,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我们无人搭腔。
他又喊:“胜利就在前方,如果不怕坍招势,就在革命的大路上比一比怎么样?”“坍招势”的意思就是坍台的意思,坍台就没面子。上海话里这样的词五花八门。
他又喊:“小伙子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要怕坍招势!”
他说完就往前面蹿,还不时地拨动一下路边的芦苇,芦苇“哗”地恢复原样,他很表演地回头又一喊:“要加油啊,革命青年们!”
走在我旁边的朱震南说:“他的话哪能这么多啊!”
我身后的陆儒泉对我说:“你应该考虑一下让他看看什么叫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震南和儒泉都和我不是一个班级,但是他们都知道我的速度,我在学校没有别的名气,但是速度是有名气的。我不只是短跑速度快,长跑的耐力也不那么平凡。
小青年,小伙子,都是很容易奔腾的,那时的我,更是一个容易浪花跃起的人。
我加快了节奏,根本不需要用跑道上的速度,革命青年国良已经跟在后面啊噗啊噗了,啊噗啊噗也是上海话,可以形容上气不接下气。
“啊哟,碰到对手了,这一记招势坍光!”他追赶着喊。“你是哪一个学校的啊?”
我不回答。势不可挡的时候,哪个想回答他这种问题。
回头看看,震南和儒泉也都疾步赶上,和国良走成肩并肩。
儒泉高声唱了起来:“穿林海,跨雪原……”这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词。
儒泉是一个文艺家,唱京剧,唱歌,后来在农场的青春日子,他时或喊出、唱起的戏、歌,都是我们的活力。他和其他的一小群文艺家,是我们那个艰辛小天地中的戏班子、歌舞团。文艺家这三个字我不打引号,就是文艺家!这些个革命青年,如果不是被指派到了四面八方的乡下成为田野间的人,都是会考入大学的,但是现在只是一个乡下的歌者,乐观地劳动,浪漫着忘记愁闷。
是的,震南、儒泉,我也总是会想念他们。一同的行走,穿林海,跨雪原。同住过一个寝室。有一天晚上,熄了灯,并不诗性的震南突然说:“你那天在路上疾走如飞,看着好像圆形的操场变直了,遥遥无限,看不见冲刺线,结果,你一拐弯,我们也一拐弯,就到了!”
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震南的这一段话,像一首哲学诗。后来我们都到了。
他们都回到了上海,震南当了一个工厂的厂长,儒泉当了高级工程师,都十分出色。国良和我们真的成了战友,都在砖瓦厂,也和我们在一个排。
举行誓师大会的时候,每所学校都要上去表示决心。那是一个决心和誓言都格外重要的年月,每一句话说出去都是蓝图,不用感叹号,逗号、句号也都是冲锋的战号!
震南代表我们学校。他当过大队长,总是说得稳重也恰当。
国良代表他们学校。他蹦蹦跳跳,热情洋溢,依然还是穿着蓝线衫、草帽、白球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一定要把砖瓦厂办成红丹丹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全场奔放大笑。
国良快活地跑着下台。其实那也不算什么台,只比地面高出一点儿。那是一个简陋的食堂,台也是简陋的高,是一个标标准准的矮台。
我们都坐在地上,没有凳子。国良坐在我前面一排。他回头朝我得意地一瞥,还很电影演员式地挤了一下眼睛,我朝他笑笑,他不知道自己把“红彤彤”说成了“红丹丹”,后来,别人告诉了他,他就问我:“这一次是不是招势又坍光了啊?”
我说:“坍什么光,红彤彤、红丹丹还不是一样,彤是红,丹也是红,都是红!”他说:“那倒也是的!”他很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说成红丹丹?”我说:“肯定很多人都说成红丹丹的。”他说:“不过还是坍了一记招势!”
他说完便又嘻嘻哈哈,喜气洋洋了。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但他也是一个嘻嘻哈哈、喜气洋洋的人。
他小时候卖过棒冰,背着木箱沿街地喊:“光明牌老牌棒冰!”这是他们学校的人说的,不是他自己说的,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他是我的朋友!
他经常回上海,有时候会旷工,因为他的女朋友在上海,女朋友很漂亮,所以他“落后”,工资分三档,21元、24元、27元,他只拿到21元。他不属于那个年月真正的“革命青年”,但是他天真、热烈,心思毫不隐讳,嘻嘻哈哈,喜气洋洋,我喜欢这样的人,我们的关系特别好!
他后来也到了,回到上海当了工人。
我常想起他,想起他的突然蹿出。很好玩!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不见了,也联络不上。我总希望他过得“红丹丹”。
我这么写,不为了什么,只是因为又想起。想起只是因为想起,没有别的主题。
国良的确参加过文艺小分队。那时的文艺小分队也是一种多么有趣的度过。多天真,多年轻,纯粹得很,有点傻乎乎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