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公主号”邮轮。

2020年3月8日，南京路上一家餐饮店正在经营网络直播营销。摄影/陈梦泽

我们无法将2003年的非典与此次疫情作比较，非典结束后的报复性消费，放在这次新冠疫情会否发生。

记者｜吴　雪

除夕夜前两天，徐芳芳和母亲登上了“歌诗达·威尼斯号”邮轮，这艘邮轮从深圳蛇口离港驶出，母女俩第一次邮轮旅行的期待，因新冠疫情变得忐忑。登船排队时，她们掏出家里抽屉里翻出的棉口罩戴上，其间有朋友发来消息说：“羡慕你们的运气，可以在海上躲过疫情。”然而，势态反转得很快，1月24日，邮轮工作人员开始佩戴口罩；1月25日，广播通知下船时需接受检疫；1月26日，邮轮如期靠岸，船上148名旅客核酸检测均为阴性。

徐芳芳和母亲是幸运的，避免了禁停与隔离，但并不是所有疫情暴发前出航的邮轮都能侥幸逃过一劫。1月25日，“钻石公主”号邮轮一名八十多岁的香港乘客，在下船后第6天，确诊为新冠肺炎，全船人员接受健康调查；1月30日，一艘意大利邮轮上的一名中国游客发烧，6000多名乘客被要求暂时禁止在罗马奇维塔韦基亚港下船，尽管最后诊断为普通感冒。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全球邮轮公司停航、破产、负债、股价暴跌......邮轮“舞台”瞬间黯淡，全球五大洲四大洋的海面上，第一次不见了邮轮的踪迹。以邮轮为圆点的全球文旅业，掀起的“蝴蝶效应”正在波及产业链的上中下游，从景点、酒店，再到影院、乐园......华东师范大学旅游系教授楼嘉军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我们无法将2003年的非典与此次疫情作比较，非典结束后的报复性消费，放在这次新冠疫情会否发生。

文旅业的复苏将是一个艰难的课题。

措手不及的停摆

“就像小孩子在海边堆沙堡，好不容易垒起来的沙堡，一个浪打过来就没了，只能重新再来。”皇家加勒比游轮亚洲区主席刘淄楠博士曾如此形容全球邮轮业大范围停航，他说，新冠疫情导致的全球邮轮业大范围停航，是二战以来的首次。对欧美特别是全球重要的邮轮母港迈阿密的打击可以说是“整体趴下”。据美国旅游行业协会推测，美国将有460万个旅游相关从业人员失业，在美国总计1580万个旅游行业工作者中，占比四分之一。

聚集型产品、人员众多、流动性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防控极难。疫情暴发，显然戳中了邮轮的软肋。一些大型国际邮轮公司因为取消在华航次，初步估算直接损失在7亿-10亿元人民币左右，航次少一点的邮轮公司损失也在5000万元左右。公主邮轮母公司嘉年华集团2020年一季度净亏损7.81亿美元，市值不到一个月缩水151亿美元。3月2日，日本神户夜光邮轮公司甚至成为首个因新冠疫情破产的邮轮公司。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教授、上海国际邮轮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叶欣梁告诉《新民周刊》，上海自1月25日停航以来，上海宝山一个码头，就取消了三分之一的航次。原本287个航次只保留了91个，访问港25个只保留了4个，港口收入基本为零。船票收入损失接近10亿元人民币，船上的二次消费和员工的服务费的损失5亿多元，考虑到港口还款利息和折旧费用。综合测算，仅上海市邮轮旅游业的直接损失已经接近26亿元。

疫情短期内对中国邮轮市场有冲击，但就邮轮公司在中国的盈利而言，目前只是比较小的份额，更多的船和利润其实是在海外，因此大家对中国的情况保持谨慎乐观。

中国作为年客流量240万人次的第二大客源国，各大邮轮公司并不会轻易放弃这一潜力市场。比如，皇家加勒比国际游轮就提出，疫情过后，2020年中国母港市场的部署仍将继续；2021年旗下绿洲系列最大游轮“海洋奇迹号”在上海的首航也会如约而至；歌诗达和佛罗伦萨号布局中国市场计划也未曾改变。

但疫情涉及酒店、景点、影院等并不好过。3月19日，万豪酒店集团不仅关闭了餐饮、酒店、物业等场所，还开始对员工做了长达60到90天的无薪休假安排，数万名员工只能领到20%的薪水。甚至万豪CEO Arne Sorenson和董事长Bill Marriott Jr.今年都将不再领取工资，其他的高管成员将减薪50%。初步估算，削减成本将为万豪减少1.4亿美元的日常行政支出，目前亚洲市场似乎有了转机，关店数量由90家减少到30家，有所回升。

还有，全球影院陆续关闭，预计中国内地票房全年将至少有40亿到50亿美元的亏损，海外市场随着《007:无暇赴死》以及未来其他好莱坞A级大片的撤档，票房损失量可能并不比中国内地少，2019年，全球电影票房达到了史无前例的430亿美元，接下来如何将全球票房跌幅控制在100亿美元以内，将成为全球电影人最大的难题。

自救与蛰伏

文旅业大面积停摆，“自救”成了行业当下唯一的选择。从疫情暴发之初，各地影院化身“微商”，在朋友圈、美团、饿了么等平台上绑定电影优惠券卖爆米花、饮料；到部分商家陆续发布房租减免通知、影院对员工降薪甚至停薪等，降低影院生存压力；再到3月17日，中影发布通知称，将把旗下复映影片产生的票房100%让利给影院。

一位在院线工作的知乎网友表示，在消化卖品库存的过程中，甚至开始尝试转型线上：“打算发掘几名‘网红’潜力的店员，准备开抖音账号。”3月21日，南京星悦巨幕影城江宁纳科店在暂停营业64天后，终于重新开门迎客。当天晚间，影院一共排了四部影片，分别是《流浪地球》《战狼2》《何以为家》和《白蛇·缘起》。

普通观众只需在平台上付4块钱，即可获得一张电影票。而这4块钱是付给平台的手续费，影院自身是赚不到钱的。柏经理说，虽然重新开门意味着更高的成本支出，但与其“关门大吉”，不如早点投入到“影市复苏”的洪流中，也许熬过这段时期，就会迎来新的开始。这一晚影院共接待了139位客人，上座率超乎想象。

员工们和柏经理一样，对于复工这天期盼已久。在停业前柏经理曾经对员工保证，不会做出主动裁员的行为，这让影城的12名员工安心不少，但薪资比以往也有着很大程度上的缩减，现在影院复工，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光亮。

在普陀山旅游景区工作的导游申煦对于复工情况，有些沮丧。3月20日，普陀山正式恢复对外开放首日，游客需要持健康码、测体温就能进入景区。但寺庙未开放，整个景区观光的人还不到几百人，比平时旺季一天3万人少了99%。“从春节一直到现在，我基本处于失业状态，日子过得很紧巴。”申煦说，本来初七春节假期过后，普陀山就会逐步迎来客流高峰，申煦就指望这几个月带团拿提成，现在只能“勒紧裤腰带”生活了。

“我开始在抖音拍视频，做直播，一次直播还赚不到100块钱，女儿刚上幼儿园，再这样下去，我打算去送外卖，打打小工，贴补家用了。”申煦告诉《新民周刊》，他所在的旅行社承受的压力更大，如果退全额现金给客人，公司承担所有成本，最多支撑三个月。一些导游开始想法子劝说没有出发的客人，因为按照旅游合同，疫情是不可抗因素，退钱也只能按照一定比例，还不如延期出游来得划算。

酒店业的艰难自救，剧中人体会最深。上海浦东的卓美亚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受疫情影响，目前入住率仅不到15%，酒店近期推出了预售套餐，以性价比促销尽快回笼现金流。该行政副总经理毕旻说，上线半小时，就售出了3000套产品，又临时增加了1000套库存，等于在一小时内4000套全部售罄，我们要靠现金流支撑到回暖的那一天。

两个月损失1亿元的美豪酒店集团也采用了相同策略。一方面减免了武汉地区所有加盟店第一季度的加盟费，其余地区减免两个月的加盟费；另一方面带头做营销创新，提升大家信心。主推老客户充值1万元送8800元和充值5000元送3600元的预售卡，目前，预售卡已经卖出了五六百万份。“我们还会送些N95口罩、免洗消毒液寄到老客户，最起码保证在这个时间段，我们的客户没有流失。”

美豪集团开发部总经理马平告诉《新民周刊》，接下来，他们不再单一卖客房，而是将重点发力社群服务，整合周边社区居民的就餐、健身、SPA等需求，个性化定制产品售卖。比方说，美豪酒店长寿店将厨房自制的新鲜包子，延伸到线下销售，目前每天最少售卖一千个以上，就是个不错的尝试。

不过，楼嘉军分析，目前，文旅行业的自救措施，可以短时间内支撑企业运转，但长久来看，还需要做扎实。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做好疫情过后的品质和服务，这段时间的蛰伏就变得非常重要。“疫情退散后，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回流资金、转战线上只能解决一时，线上体验再美好，游客还是要用手摸，用鼻子闻，以判断是否最大限度地接近这种美好。”楼嘉军说，互联网旅游再次被推到台前，实际上是为未来的消费模式埋下了伏笔。

复苏的另一种思路

猝不及防的是，南京星悦巨幕影城四个影厅在放映半小时后，柏经理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国家电影局的通知：所有影院暂不复业，已复业的立即暂停营业，具体复业时间等国家电影局通知。柏经理心里五味杂陈，其实在影院复工之前，他也曾有过一丝疑虑：现在是否具备影院复工的条件？毕竟疫情还未得到完全意义上的消灭，只要还存在，就是有风险。

一方面消费者很可能还未做好重回电影院的准备；另一方面，复映的电影丧失了院线首发窗口期优势，内容吸引力自然大打折扣。而同样，疫情在邮轮暴发之后，一些媒体报道中“恐怖邮轮”“病毒邮轮”，令人从心理上对邮轮这一出游方式产生了抗拒之意。楼嘉军说全球文旅业一定会复苏，但也一定是缓慢、渐进式的复苏，关键取决于消费者心理重建的速度。

“复苏的滞后，不是供给问题，也不是消费能力问题，而是消费心理的问题。由于病毒的不确定性，消费停摆了，供应停了，旅游也就停了。”楼嘉军举例说，景区可以开放，每天限流接待一万人，但即便开放，游客也有恐惧心理。比如“空旷的地方要不要戴口罩”“人流聚集的空间可以呆多久”，都是导致心态恢复滞后的矛盾点。但好处也有的，对于欧美国家而言，在生活方式上也会有一定的文化收紧，至少，在病毒来临时，多数人会自觉戴上口罩，而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专家预测，按照旅游发展规律，复苏的逻辑是先恢复短距离的周边游、亲子游，以家庭为单位自驾前往，不存在其他接触风险；其次是中长距离的短途国内游，最后才是跨区域的国际游。但长距离旅游的暴发，首先取决于商务活动的恢复频率，从而带动酒店、会议甚至游览的复苏，高星级酒店快于低星级酒店，但大众住宿需求会晚很多。

消费者心态的转变，也给从业者们提出了更多反思与挑战。特别在快速扩张的邮轮市场将会慢下脚步。根据造船厂统计的数据，2027年以前，全球有120多条新船在建，未来10年，又有100多个新船下水。事实上，这一供过于求的现象并不符合现下消费者的理性诉求，淘汰小型公司，保留大型公司，将面临新一轮洗牌。

叶欣梁告诉记者，在邮轮的设计与改造上，也将有大的革新。人们最担忧的邮轮空调问题，在建邮轮已经重新设计并安装了空气净化器，加快淘汰旧船同时确保安全。在中国运营的海洋量子号，也有100%新风进入，100%的“旧风”排出船外，空气不在客房之间循环。而邮轮也拿出足够的房间作为单独隔离室，里面均安装了HEPA高效过滤系统，可过滤掉99.9%的0.1微米的病毒，避免交叉感染。

前法国雅酒店集团大中华区酒店开业总经理田森说，在下半年即将揭幕的多家新酒店，也做出了大的改变。凯悦集团旗下的中高端品牌逸扉酒店，整栋酒店楼宇，全部铺设了新风系统，并新增了N95级别滤网及PM 2.5实时检测功能。即使是相邻客房，空气中的部分有害物质、杂质烟尘也将得到有效过滤。同理，景区、影院也将会把安全放在盈利之上。

皇家加勒比游轮亚洲区主席刘淄楠博士认为，疫情终会过去，邮轮消费需求也会反弹，因此这次影响是短暂的——虽然由于邮轮的特殊性，这个时期可能并不“短暂”。“中国及东北亚地区邮轮市场会率先复苏，包括日本、韩国等都会很快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状况，中国邮轮市场五六月份开始恢复是有可能的，前提是需要政府给予特殊政策支持。”

3月3日，上海市文旅局牵头，宝山区会同上海国际邮轮经济研究中心编制了《上海市邮轮旅游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南》，并提供了34项具体措施。3月25日，在宝山区召开的宝山邮轮滨江带开发建设与产业发展上，叶欣梁建议，在防止输入性病例的基础上，可适当分时段、分区域地给邮轮公司开出至少3个月的预售窗口，也就是说，根据邮轮公司销售3到6个月预售期的特殊性，如果想在6月恢复航线，3月份就要开启预售了。

“大海的风浪是不可抗力，但沙滩历经冲刷后会越发坚硬，邮轮行业亦是如此。”刘淄楠感慨道，当你登上过歌诗达邮轮，会注意到在卫生间贴了一张这样的提示：“欧洲及美国卫生保健条例规定如下：如果卫生间的门不能自动开启，请您使用纸巾开门。”也许，这个存活了200多年的邮轮行业，远比我们想象的成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