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五洲四海“吃米的人”
第20版:稻之道 2021-06-14

五洲四海“吃米的人”

王煜

印尼巴厘岛的稻谷梯田。

越南河粉。

西班牙海鲜饭是西餐三大名菜之一,与法国蜗牛、意大利面齐名。它源于西班牙的鱼米之都——瓦伦西亚。据说,瓦伦西亚地区是将大米引入欧洲的发源地,多年以来,该地区曾是西欧唯一种植大米的区域。产自瓦伦西亚的粳稻品种里,最知名者为Bomba大米——人们通常用它做海鲜饭。

“要尊重它,稻米就像名贵的珍珠。” 在纪录片的镜头前,加布里埃莱·费伦拿起一粒小小的稻米,“它存在于每个意大利人的心中”。

记者|王 煜

稻米和稻作文化起源于中国,而它在人类文明进步中的舞台却远不止于神州大地。全球有60%的人口以稻米为主食,“吃米的人” 从中国一衣带水的近邻,到大洋彼岸的异域文明,散落世界各地。稻作文化,和而不同,精彩纷呈。

“稻灵” 福佑之地

相扑,是众人皆知的日本“国技”。一般的相扑都是两人对抗,但在该国历史上曾经有一种“单人相扑”,选手与想象中的对手比试,看上去如同在独舞。“稻灵”,也即水稻的神灵,就是这个想象出来的对手。这种相扑有三局,一定会让稻灵赢两局,人类只能赢一局。人们用这种方式,让神灵来保佑这一年的稻米丰收。

实际上,作为日本文化符号的相扑,本身就起源于稻作文化。相扑裁判手中的扇子,通常写着“天下泰平”“五谷丰登”之类的文字。传统的相扑比赛场地由泥土铺就而成,比赛范围是由稻草绳围成的一个圆圈,被推出了这个圆圈就输掉了比赛。这似乎意味着:在这项运动诞生之时的古代日本,离开稻作世界就会遭遇失败。

相扑的最高级别选手被称为“横纲”,只有横纲可以在腰间系上一种稻草装饰,这种装饰和遍布日本各地的神社上的“稻草注连绳” 的外形相似。日本人认为,跨过稻草注连绳,就进入了神界。

“稻米已经深入日本人的精神层面,我们用稻米来祭祀神明,它的地位远远高于其他粮食。” 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教授关泽真由美说。

大约2000年前,人们把稻米从中国东北经朝鲜半岛传到日本时,可能很难想象在后者这样的岛国,这种作物最终会有如此重要的影响。

日本拥有较为温和、湿润的海洋性季风气候,比大陆同纬度地区温暖、降水丰富。这种自然环境,对于水稻的生长是得天独厚的。此外,日本河流短促、水量充沛,北部和东北地区有大量积雪,融化后可用于灌溉;在平原地区,扇状地形较多,扇状的端部有地下水自喷;冲积平原的微高地之间的后背湿地,不需人为引水也能形成水田。这些条件,都有利于稻米的生长繁衍。

随着稻米成为当地人的主食,稻作文化也逐渐渗入大和民族的基因中,决定了日本人的性格和精神。

诚如前述,环境的适宜让古代日本人不用同自然条件抗争就能获得丰产的稻米。相比之下,西方文明的创始者古希腊人不得不在贫瘠的不毛之地求生存;而在日本的近邻中国,辽阔的土地带来了复杂多样的气候、地理条件,有的地方成为鱼米之乡,有的地方不适合人类生存。因此,古代日本人更多感到从自然获得的恩赐,更相信从自然中得到的感知而不太相信按照人的意志探索出的逻辑。

在稻作中,日本人也体会到:如果耕种的时机与季节变化稍有不和,稻米的收获就会受到严重影响。因此,想要仓廪充实,人们就必须在花开花落、风吹草动、鸟唱虫鸣中,掌握季节变化的每一丝微妙的预兆。

因此,他们更加崇尚自然,甚至比稻作文化源头的中国更追求“天人合一”。日本社会学者、传播学者清水几太郎曾就此论断:“日本所谓的文化,是建立在对文化和人为的根本不信任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担心失去与自然的同质性的恐惧的基础上的。”

在稻米与稻作文化之后大约1000年,茶道也从中国传到了日本。在茶道中除了茶饮之外,稻米制品“和果子” 也占据着重要地位;此外,“一期一会” 的茶道精神,同样也深得温和敏感的稻作文化的精髓。

回到相扑的话题,有人可能会质疑:温和的稻作文化,为何会孕育出相扑这种激烈对抗的运动?我们不妨再看看传统的相扑在开始比赛之前要做些什么:往泥土地撒盐以去除污秽,接着把土地踩踏夯实,以此来感恩土地的恩赐。今天的学者研究认为:这种踩踏动作,应该来源于日本先民在从事稻作初期时的“踏耕”。那时的人们偶然发现,被动物践踏过的水田,能更好地让稻米生长。于是,人们开始有意地在播种前放动物进入稻田踩踏。

此外,在稻作文化的起源地中国,西南某些地区在遥远的古代曾有一种成人礼:到一定年龄的孩子要从稻田的一头滚到另一头,以证明他有能力可以独立地生存。“滚田”“踏耕”这些稻作文化的习俗融合在一起,逐渐催生出相扑,这种日本文化的符号。

稻作文化也深刻影响了日本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古代日本,经常是许多村落共同修建一个水利工程,确保稻米的生产,以实现族群的繁衍。这让日本人对群体有着较强的依赖性,让他们形成了常让世界上其他国家和民族惊叹的民族性格统一性、协调性。

如今,日本虽早已进入工业时代,外来的食物和文化也大量进入;但擅长吸收外界文化的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对稻米的品质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在那里,依然有不少人,对稻米充满着崇敬。

数千年后的反哺

公元1011年,中国为北宋宋真宗年间,南方大旱,稻米严重歉收,国家的粮食安全受到影响。此时,人们发现在福建生长的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水稻,正可解此燃眉之急:它不仅耐旱,而且适应性强,“不择地而生”;同时生长期短,自种至收仅五十余日。于是,这种名为“占城稻” 的水稻被带往福建以北的长江流域,并就此繁衍开来,丰富了中国的稻米产量。

“占城” 是地名,位于今天的越南。不过,占城稻并不只产于越南,而是广泛分布在东南亚的中南半岛各地,是典型的“出口转内销” 产物。数千年前,水稻从中国传到东南亚,适应当地环境并影响当地文化之后,又随着当时发达的国际贸易从航海重镇福建回到了中国,完成了反哺。

稻米传到东南亚之后,发生了什么?那里的气候更为温暖、降雨更加充沛,播种之后,无需人工干预,稻米仍然可以顺利自然生长,为当地人提供生存所需的基本能量。中国南宋时期记载外国情况的书籍《岭外代答》卷三《惰农》条目对东南亚的稻作如此记载:“其耕也仅取破块不复深易,乃就田点种,更不移秧。既种之后,旱不求水,涝不疏决,既无粪壤,又不耔耘,一任于天。” 人们推断:占城稻耐旱、生命力顽强的特性可能就是在这种特定的自然环境和当地人粗放的耕作方式中逐渐形成的。

显然,这种变化绝非一时之功。哈佛大学医学院基因学教授大卫·莱克和维也纳大学人类学科研人员罗恩·平哈西等学者对这个领域联合开展研究,结果显示:在4500-4000年前的时期,稻米种植从中国南方传播到了东南亚。这样看来,在回到中国之前,稻米在东南亚至少已存在了约3000年。

这项研究结果于2018年5月刊登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科学》的官网。研究人员对146个东南亚古代居民的遗骸进行了基因检测。这些古代居民生活在距今约4100-1700年,其活动区域为今天的越南、缅甸、泰国和柬埔寨一带。其中最古老的居民遗骸出土自越南北部的曼巴遗址,基因显示他们是本地狩猎采集者和来自中国南方的稻米种植者的后代。

曼巴遗址此前出土的物品与中国南方早期稻米种植区域的物品风格非常相似,因此有考古学家推测:来自中国南方的稻米种植者将稻作文化带到了曼巴地区。此次的基因研究支持了这一推测。

研究者认为,这些来自中国南方的农民除了给东南亚带来稻米和稻作文化之外,其语言为今天的南亚语系也作出贡献。今天使用南亚语系语言的许多居民,都与曼巴遗址先民有着共同的祖先。哈佛大学的莱克认为:来自中国南方的农耕者将其基因和稻作文化传播到了整个东南亚地区。

他们还有另外的发现:大约2000年前,来自中国南方的另一波移民潮抵达东南亚,这些人也是农耕者,还带来了青铜加工技术,开启了该地区的青铜时代。这种由本地古老的狩猎采集者、早期农耕移民和后来的农耕移民三大群体形成的基因融合形式,与史前欧洲的情况类似。

当全世界都在赞誉泰国的“茉莉香米” 时,当人们在东南亚感受闲适的生活氛围时,你是否能想到,这一切都起源于华夏大地上的水田里,那一株株随风摇曳的稻穗?

欧洲的“稻米之都”

“要尊重它,稻米就像名贵的珍珠。” 在纪录片的镜头前,加布里埃莱·费伦拿起一粒小小的稻米,“它存在于每个意大利人的心中”。

他的家族与这种来自东方的农作物有着400多年的缘分。从意大利的威尼斯驱车往西,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人们能抵达维罗纳省南部的斯卡拉岛镇,费伦家族农场就坐落于此。从1650年开始,人们就在这里种植稻米,并进行后续加工。农场里收藏着一整套古代稻米收割器具,它如同一座博物馆,展现着意大利数百年来的稻作文化。

尽管在历史上,罗马人很早就把稻米当成药物使用;但它被作为粮食引入意大利,还是要靠后来的阿拉伯商人。在那里,稻米最初登陆的是西西里岛,最终在意大利北部找到了自己生长的乐园,因为后者有适宜的气温和充足的水资源。稻米种植在欧洲和北非的分布,都是在具备类似自然条件的地中海沿海地区。

为了让稻米更好地繁衍,意大利北部的农民逐渐发展起灌溉和配水系统。如今,意大利是欧洲最大的稻米生产国,欧洲人食用的稻米中,有超过六成来自该国。当地的稻田面积达24万公顷,在农忙季节要雇佣大约6000人,开动大约60家碾米厂,每年生产140万吨稻米,年销售额超过10亿欧元。

小麦面粉制作的面包等食物无疑在欧洲的大多数餐桌占据统治地位,但是在斯卡拉岛镇,面包、意大利面都是米粉做的,甚至连提拉米苏蛋糕和冰淇淋也是米制品;连奶酪端上桌时,都会配上一碟稻米果酱。

这里更著名的稻米美食是各类什锦饭。意大利人把稻米分为四个等级,最高等级的稻米常用来烹饪意式什锦饭。

每年秋季,斯卡拉岛镇都会举行为期一个月的“什锦饭节”。西葫芦花什锦饭、柑橘什锦饭、干酪什锦饭、菠菜什锦饭……这段时间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要吃掉30多万盘意式什锦饭。在那里,展示的不仅是什锦饭,人们还能在摊位上找到能想象到的任何可以用稻米制作的东西,有稻米饼干、稻米威化、稻米浓缩饮料、稻米白兰地,还有稻米面霜和稻米洗发水。

其实,在稻米收获之后举行庆祝的宴会是这里曾经延续多年的传统,人们不过是从1967年开始恢复了这个习俗而已。在什锦饭节上,本地的厨师与农民聚在一起,评判各家的收成,最终选出最优质的大米,颁发“金稻谷奖” 和“金稻穗奖”。镇上的人们都自豪地认为:它们是意大利稻米的“奥斯卡奖”,而这座小镇无愧于意大利的“稻米之都”。

梅洛蒂家族是维罗纳省的另一个稻米种植大户。该家族的朱塞佩·梅洛蒂说:“稻米是我们家族历史的一部分。上世纪60年代时,维罗纳省仍然有20万女性在稻田里除草劳作,稻米工人的子女有专门的学校,这些劳动者创作出了稻田民歌。其实,更早的作曲家罗西尼的歌剧《坦克雷迪》中就有一段‘稻米咏叹调’!”

除此之外,在印度、美国、巴西,甚至在严寒的俄罗斯远东小镇,稻米以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和润物无声的感召力,养育了一代代人,塑造出每一个独特而精彩的文化。

正如意大利斯卡拉岛镇的稻作人加布里埃莱·费伦所说:“世上有不同种类的稻米,就像世上有不同类型的人。稻米有些有完美的外形,有些有真正的灵魂。你必须像对待人一样对待稻米,要珍惜它、善待它、在它身上花时间。它一定会给你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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