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数字游民在上海的双面生活

上图：Tim和收养的狗狗“夕阳”。

下图：在Tim看来，上海遍地开花的咖啡馆是社群根植的丰沃土壤。

左图：每逢周六，Tim在弄堂里的中古商店TGIF兼职。

上图：Tim和TGIF女老板一起自酿青梅酒。

“上海有一种能量和活力的自然聚集，更具社交性。能够在上海做个数字游民是幸福的。”

撰稿｜湘君

遇上词不达意，老外常常喜欢用手势比比画画，而英国小伙Tim（全名Timothy Johns，中文名“庄满天”）则笑着用两条腿轮流顿地：“我一条腿在现代社会，一条腿在弄堂生活。”因为在上海，他过着“一半流光，一半烟火”的双面生活。

A面——数字游民砸掉“金饭碗”，变成“自由人”

Tim的家乡在曼彻斯特，他在英国读完了生理学专业的本科，又去澳大利亚和香港修了MBA，毕业之后从事药品销售工作。

2015年，他申请到世界著名咨询公司普华永道的职位来到北京工作，一年后调到上海进入另一家咨询公司毕马威，负责生命科学行业客户的咨询。他还曾为英国大使馆和英国领事馆工作，负责数字医疗服务领域，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了一份无懈可击的漂亮简历。

2022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Tim亲手砸掉“金饭碗”，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民间俗称的“数字游民”。

看似疯狂的举动Tim理由十足。

事实上，随着工作经验的积淀，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只有顺应时代发展才会使人进步，人生才会有更多的可能。“例如胡萝卜+大棒=金钱，这已是过时的模式，在现代复杂时代并不能提高绩效。在新的数字经济中，更多的创造力需要内在的动力(自主掌握和目标)。”他曾经和许多MBA毕业生一样，跻身国际知名大公司、在简历中添加光彩一笔，以证明投资成本是合理的。“但研究表明，金钱奖励只能提高基本或体力任务的绩效，对于需要创造力或创新能力的复杂认知任务，员工则需要自主性、精通性和目标感。”

Tim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中国，因为中国的发展是so so quick（如此之快），每件事情变得new new new（如此之新）。好像不久前还需要骑车去商店买衣服，而现在各种电商如此发达，坐等一切送上门来。我们不得不问自己：还需要这样做吗？”

2004年，随着谷歌的上市，“20%时间规则”流行起来。创始人谢尔盖·布林和拉里·佩奇表示：“我们鼓励员工除了常规项目之外，把20%的时间花在任何他们感兴趣的新工作项目，这使他们更有创造力和创新能力。”

Tim把这一概念运用到自己的新身份中。“开拓事业通常顺序是先租办公室，招聘员工，然后开始项目。我反过来，不租办公室，不雇佣固定员工，而是以项目结算，在项目附近找员工。我的财务、律师也负责好几家公司工作，我不需要专门请一个。”这种新的工作方式更有弹性，不仅降低成本，还能提高效率。

“由于上海是中国最国际化的城市，拥有庞大的生命科学产业，因此我不可避免地要在上海工作。”2022年，他创办了自己的咨询公司，帮助外国医疗公司进入中国市场（入境），也帮助中国医疗公司和专家参与海外机会（出境）。2023年，他还成为上海大学MBA的客座教授，讲授可持续发展、跨文化领导力和医疗保健领域的数字化转型。

在上海做个数字游民是幸福的

“数字游民”，是近年来在全世界热得烫手的时髦词汇，就是利用基于互联网创业产生的收入来支持自己不受地点约束的生活和旅行。简单地说，就是“边玩儿边工作，旅行赚钱两不误”。怎样才能做到这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职业呢？Tim认真梳理了成为一个数字游民的必要条件：

“第一，自律。当你在办公室的时候，老板会管着你，同事会看着你，你被推动着工作。当你离开办公室，才会意识到自由未必是件好事。没人强迫你工作，白天也许会休闲、睡觉、约会……你需要有强大的自我驱动力才行。

“第二，交流。在办公室工作你需要展示成果给你的老板看，并能得到及时反馈。而你自己工作，出色时无人喝彩，困难时没人关心，有时会觉得孤独。这些都需要自己去平衡，保持对工作成果的检验，以及健康的心理状态。

“第三，选择城市非常重要。不仅要有充足的网络等硬件设施，还必须有社群聚集的氛围。”

在Tim看来，上海遍地开花的咖啡馆是人际关系发生的重要场所，也是社群根植的丰沃土壤。虽然大部分工作在线上进行，他经常去参加一些线下的网络聚会。这些人都以类似的方式在上海工作，各自拥有不同的专业背景，能给他不同的灵感和指导。

大多数时候，他会在徐汇区、长宁区和静安区交界处的几家最喜欢的咖啡店之间轮换。从专业聚会出来，Tim骑上共享单车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咖啡馆，那里有时尚领域30多位专业人士正在现场交流。从一早开始，讲座、分享PPT、头脑风暴、信息互通，世界各国语言交替，各种精彩轮番上演，各种创意不断闪现。Tim收获满满，大呼过瘾：“类似的线下社群太多了。医学的、技术的、AI的、时尚的、金融的……只要你主动以友好、专业、有趣的方式去接近他们，人们就会对你敞开心扉。当我需要灵感、反馈或增强活力时，我就去咖啡馆参加社交。”

“上海有一种能量和活力的自然聚集，更具社交性。能够在上海做个数字游民是幸福的。”

曾经遇到一些老外不喜欢这里的食物，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时常处于抱怨和焦躁中，Tim表示很不理解：“我就想问，你是想做你以前习惯的事情吗？如果你离开自己的家乡是为了做同样的事，那离开它干嘛！你需要变得勇敢、好奇，尽力去理解和尝试，当然坚持自己的传统和个性。”他的态度十分明确：“我不会离开中国，10年后我还会在这里。”

B面——店小二上海生活太容易了

“一旦可以在智能手机上设置在线支付功能，世界上就再没有几个地方比上海更方便了。”Tim很快在武康路一栋老房子里安了家。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栋建筑的历史，直到常常看到游客和路人在窗外指指点点，这才发现，一不小心跟明星做了邻居，上海滩“金嗓子”周璇就曾住在他隔壁。

他对弄堂的感觉立马不一样了。疫情期间对着大堆陌生的食材和物资无从下手，索性一股脑儿送给了邻居。不一会儿，邻居阿姨变魔术似的把一堆原材料变成了美食，再亲自送回他的房间。被邻居的友好善良打动，他们从此变成一个大家庭。他称他们“哥哥、姐姐、奶奶、弟弟”，并邀请他们一起吃新年晚餐，有时候大家相约去定西路美食街吃“光光鸡”新疆菜和东北铁锅炖。

Tim对中国美食抱有充沛的热情和勇气，他强烈建议“外国人来上海，一定要尝尝鸡爪”。“啃附着在骨头上的皮肤，几乎没有肉。而我们的目标只是肉。”虽然对他来说“啃”是个全新的概念，但他对“以形补形”的中国传统饮食理念无师自通：“鸡爪对皮肤好啊，每个人都希望皮肤好，包括我。吃肝补肝，吃眼补眼。虽然我不太相信这个逻辑，但能理解饮食是上海重要的文化。”他引经据典：“我们习惯母亲、祖母为我们煮的食物，那是一种情感和文化。我读过《why a dish is popular in Russia》（《为什么一道菜在俄罗斯受欢迎》），与俄罗斯一样，过去中国人曾经贫穷，吃鸡的时候不浪费任何部位，从祖辈的传承渐渐形成一种习惯和传统，后来演变成了一道风味美食。”Tim去过海底捞，尝过猪脑、牛肚、猪喉……所有的食材经火锅烹煮之后变得异常美味，尽管被辣得20分钟之后还伸着舌头嘶嘶吸气。

“上海是一个轻松尝试各种菜肴的好地方，它就像一个中国美食天堂。你可以每天去尝试不同风格的食物，永远不会感到无聊。在中国，吃饭可以成为你和朋友们在一起的主要活动；而在英国，更像是一个特殊的场合。”

无论是以足球著称的家乡曼彻斯特，还是上高中时全家搬到以橄榄球闻名的威尔士，Tim始终都在“打酱油”。“我从小就无法参加体育运动，因为我患有严重的哮喘，经常去医院，不得不使用许多药物。”他至今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尝试跑步的情景：“我的整个身体都着火了。我的脸通红，不停流鼻涕，气都喘不上来。”他曾以为运动根本不适合自己。

来到上海后，他爱上在梧桐树影里散步。后来又收养了一条狗狗，因为毛色金黄他索性给它取名“夕阳”，每天早上带着夕阳慢跑，他工作的时候夕阳就趴在他脚边睡觉。有一天他在华山路一家咖啡馆时，一名熟悉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向他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因此加入了很棒的跑步和Hiit（高强度间歇训练）健身社群。每周几次结伴锻炼，与新结识的各国朋友一起夜跑5公里……不仅身体变得越来越强壮，业余生活也越来越丰富了。2018年，Tim参加了上海马拉松，以4小时10分的成绩斩获一枚特殊意义的奖牌。他想起哈佛大学David R. Williams（大卫·R.威廉姆斯）教授所说“你的邮政编码比你的遗传密码更能预测你的健康”，深以为然：“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就。由于小时候患有慢性哮喘，我对跑步运动一直梦寐以求却无法企及。如果没有一个支持跑步和户外活动的城市和社群，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弄堂是天然咖啡馆

每逢周六，在互联网上冲锋陷阵的Tim摇身一变，成为一家弄堂小店的专属小二。

搬来不久，Tim就注意到弄堂里有家小小的中古商店。店名是西方年轻人喜欢的TGIF（Thank God It's Friday缩写，“感谢老天总算到周五了”），售卖有故事的复古服装和珠宝。老板是个漂亮的上海小姑娘，笑容温暖，善解人意。第一次见面两人就聊得轻松愉快，可谓一见钟情。2022年春天他们成为亲密的朋友，互相支持保持理性，并为邻里带来很多欢乐时光。有一次他们把沙发搬出来，又在弄堂墙上挂起一面床单，架起投影仪举办一场“户外电影之夜”。大家一边喝咖啡、饮料和自酿的青梅酒，一边看电影，这个世界的烦恼不复存在。

Tim亲自动手，设计了一系列“文化传奇”香熏蜡烛，用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三国英雄等图案的陶瓷杯装上梅兰竹菊水果花草的味道，推荐给热爱生活的人。他最喜欢把手指头戴满戒指，笑盈盈地问每一位顾客：“你是e（外向）人还是i（内向）人？”回答“e人”的他推荐那排造型可爱的卡通戒指，回答“i人”的他推荐式样古朴的银色戒指，回答“不知道”的他则指向那些“天选之人”戒指。他把售货经历当成有趣的社会实验去了解当地人，与他们探讨怎样获得更好的社交技能。聊得高兴了，还会用自己的复古咖啡机给他们做杯咖啡。

不知是被咖啡的香味吸引，还是被这个橱窗后卖古董的外国人吸引，每一个从武康路走进弄堂的游客都会情不自禁地拍拍拍，Tim忍不住挑挑眉毛开起玩笑：“他们需要付费拍照，一百块一张！”

弄堂在他眼里充满了诗意：“弄堂就像上海的hidden past（隐藏的过去）。有很好的邻居，有很好的氛围，弄堂就是天然咖啡馆。对我来说，它是一种真正的社区和文化意识，在世界上许多城市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