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0日 星期二
苏童:苏州城南《好天气》
第44版:文化 2025-06-09

苏童:苏州城南《好天气》

张英

上图:雨中的苏州园林。

苏童,著名作家,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妻妾成群》《红粉》《园艺》《罂粟之家》《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等;长篇小说《黄雀记》《河岸》《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等。《妻妾成群》被张艺谋策划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搬上银幕。2015年,苏童凭借《黄雀记》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右图:苏童《好天气》。

上图:苏童手绘“咸水塘”地图。

上图:苏州拙政园秋季航拍。

左图:苏童(左二)出席“收获·长篇小说2025春卷”分享会。

右图:《大红灯笼高高挂》根据苏童小说《妻妾成群》改编而成。

真正的中国城市郊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面貌?郊区工厂制造区和农村种植区,在对峙、有分界,往往就隔着一条路、一个池塘,这一边是农业文明,这一边可能是工业文明,矛盾、冲突与融合,都在这里发生。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基本上脑子里有一盘棋的棋形图,这个棋形就是中国郊区的形状,就是促使我想要完成这部作品的动力。这11年里,我天天都在想这盘棋,我要让棋子怎么动起来,变成我满意的形状?

特约记者|张英

“《好天气》是我写给中国城市郊区的一首挽歌。我是一个在苏州城南近郊长大的孩子。苏州是个老城,和全国很多老城一样,古城都是有城门的。我家就住在苏州祁门那一带,城门外面是一条很破烂的街。如果往城里走两三千米,就到苏州最著名的拙政园,我往西边大概走1000多米,就会看见那个北寺塔,如果往北走,突然你就看见农村的稻田了,突然会闻到农民种地浇粪的味道。”

历时11年,作家苏童捧出了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好天气》。在这部长达47万字的小说里,苏童再一次回到故乡,审视70年代到90年代的苏州城南,城市和郊区的接合部,那是他出生、从小生长,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生活的地方,也是一个人生命里最重要的成长经历。在写小说的这11年里,他忍不住一次次地回望家乡那些成长的时光,那些一直不能忘记的人和事。

《好天气》先在《收获》杂志发表,后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图书单行本。在《收获》开篇,编辑为小说配图,是画家徐累的油画《此去经年》。黑白的画面,打开了苏童的小说弥漫的回忆气味,上世纪70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说的声音和气息是缓慢、忧郁的,故事的讲述者“我”登场亮相,第一人称的视角,让小说有了尖锐的真实感。

而出版图书的封面是画家张晓刚的油画《有婴儿的风景》,一片苍茫的山川与河流之间,上世纪70年代遍布小镇、农村道路和村头巷尾的高音喇叭高高低低肃立着,一片黑白色的世界里,一个两三岁、满身红光的小胖娃娃赤条条躺在大地上,好奇地张望他看到的全新世界。

这部小说原名《咸水塘史》,围绕咸水塘区域城郊接合部两边的发展变迁展开,写发生在南方这片土地上的爱恨悲欢。咸水塘一边是农村,一边是城市。一边是塘西村,世代以殡葬业为生,一边是塘东街道,属于城市。两边同样叫“招娣”的两位母亲,因为一口“我祖母”定制却终未享用的棺材相识,又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分别生下了一个男孩和一对龙凤胎,由此展开两家宿命般恩怨纠结的故事……氤氲潮湿江南水汽的市井日常画卷,自如贯通了生死、通灵、动物、人间与传说的不同世界,叠加交织的众声喧哗,展现出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会变迁,并由此写下一首“郊区的挽歌”。在这部小说里,苏童一直在反反复复书写的文学原乡:香椿树街,也再次出现。《好天气》故事发生地设置在咸水塘两岸,距香椿树街的距离只有约800米距离。

苏童以一贯的少年视角看残酷的成年世界,主线是一个找孩子的故事,却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白天气、黑天气、酸天气;鬼鹅、鬼凳、绿眼泪、大小驼子等,让人浮想联翩。故事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写起,我(邓朝阳)母亲蒲招娣因婆婆棺材的着落到塘西萧木匠家讨要说法,由此展开塘东蒲招娣家和塘西黄招娣家几十年的各种交集。弟弟邓东升的出生和其荒诞行为,以及黄招娣儿子好福的失踪,再次掀起波澜。时代日新月异,裹挟了塘东塘西人的命运,象征着各种天气的水泥厂、炭黑厂、硫酸厂相继倒闭,咸水塘迎来了好天气,两个家庭也因此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精心编织的魔幻、传奇的故事以外,苏童的野心也值得尊敬,《好天气》的文学地理版图超过了他以往的小说,小说的厚度与时间维度与中国社会现实紧密相关,从古典传统的20世纪70年代写到外资进驻的90年代,二十余年的跨度,涵盖了社会发展的珠丝马迹。从火葬改革、卫生运动、破除封建迷信,到生产方式变迁、企业兴衰、城乡剧变、港台文化流行等,充满了年代感,通过一个个奇谲瑰丽的故事,折射出一个大时代巨变下三代人几十年的命运纠葛和风云变幻。

《好天气》删除了50多万字

《新民周刊》:《好天气》初稿100万字,反反复复修改、调整,现在的小说定稿是47万字,也是你所有长篇小说里最长最厚的。这个小说为什么写了11年?

苏童:写这个小说的过程,我实在太累了,精疲力竭,无法言说。这个长篇小说开始动笔的时候,应该是2014年,起初我以为一年差不多可以写完,我会走365里路,结果坚持写到最后,我发现我走了3650里还不止。

我以前最长的长篇小说就25万字,为什么这个小说有那么大的体量?事实上,我一直在修改我的企图,把我写作的野心稍微拍扁一点、压缩一点,用小一点方式去实现。我自己都没想到,不知不觉写了一百多万字,把我自己都吓着了。这十年里,我写作的状态就是每天中午起床的时候雄心勃勃,然后到了凌晨3:00,我睡觉的时候垂头丧气,基本上一直是这样一个工作状态,每天都在和自己搏斗。原来我的计划是走36500里路,中途停止了,然后我对自己说,ok,这个小说不要有100万字。然后我就一直删改,不停调整自己的状态,最后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文本。

《新民周刊》:你在小说里用“我”展开叙述,讲述故事,让小说有了很强的自传色彩,也带了很强的真实感。

苏童:叙述上使用第几人称,“我”到底是一个第一人称还是一个人物,不重要。

《好天气》是我写给中国城市郊区的一首挽歌。我是一个在苏州城南近郊长大的孩子。苏州是个老城,和全国很多老城一样,古城都是有城门的。我家就住在苏州祁门那一带,城门外面是一条很破烂的街。如果往城里走两三千米,就到苏州最著名的拙政园。我往西边大概走1000多米,就会看见那个北寺塔。如果往北走,突然你就看见农村的稻田了,会闻到农民种地浇粪的味道。

那个时候的城市郊区,没有什么整体规划和设计。居民区、工厂制造生产区和农村的田地,是混杂在一起的,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街道、工厂、农田。这个小说是我个人真实生活经历最多的,因为我确实生活在工厂区,比如说小时候我看到的黑天气,彩色的天气,白天气,别人以为是我想象的虚构的,其实都是我真实看到过的。我们家附近有化工厂、水泥厂,走得稍远一点有硫酸厂。我在苯酐的气味当中长大,苯酐是做樟脑丸最重要的原料,味道非常刺激。我是儿子,在家里从小就不做家务,姐姐们在白天气要把窗台上的白色水泥粉尘扫掉,在黑天气要把炭黑厂飘来的东西扫掉,那个最麻烦,是所有妇女最讨厌的东西。炭黑是有黏性的,刚洗好的床单晾在外面,一到所谓的黑天气,炭黑一飘过来,满大街都是人在喊:要死了!大家赶紧冲出来,收床单回家。如果你是我的小学、中学同学,看见《好天气》里的描写,甚至会说我没有虚构,而是写了一个纪实文学。

真正的中国城市郊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面貌?郊区工厂制造区和农村种植区,在对峙、有分界,往往就隔着一条路、一个池塘,这一边是农业文明,这一边可能是工业文明,矛盾、冲突与融合,都在这里发生。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基本上脑子里有一盘棋的棋形图,这个棋形就是中国郊区的形状,就是促使我想要完成这部作品的动力。这11年里,我天天都在想这盘棋,我要让棋子怎么动起来,变成我满意的形状?

《新民周刊》:从100万字到47万字,你删了哪些内容?

苏童:我最早的设想是写一部郊区挽歌的、新时代的《聊斋志异》,但这个艺术野心导致还要写无数的鬼魂,甚至是鬼界,从而和人间的故事形成一个对比。因为客观原因,小说定稿的时候,鬼魂这一部分内容就做了很多删除。另外,我也删掉一些“节外生枝”、对长篇小说来讲不太合适的内容。

“黑暗体质”的“拨云见月”

《新民周刊》:这部小说原名《咸水塘史》,为什么会改成《好天气》?

苏童:最早的时候,小说叫作《咸水塘史》,展现出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会变迁,但是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给学生们上课时,提到这部小说,北方的同学们都很迷茫,他们不懂什么是“塘”的概念。我后来想来想去,小说里有很多种天气,不如就改名叫《好天气》。结果奇妙得很,“好天气”三个字一出口,学生们眼里顿时泛起明亮的光。甚至有同学当时在课堂上对我就说:“不管天气怎样,我都随身携带一本《好天气》。”

《新民周刊》:那些被删掉的内容,未来会变成新的小说故事吗?

苏童:对一个作家来说,《聊斋志异》的那些鬼故事有一种迷人的魅惑,一种文学的魅惑力。对写作来说,鬼魂变成了一个抒情的东西,我认为它是可以进入文学、进入小说的存在。我很多年前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樱桃》,就是一个鬼故事。

《新民周刊》:为什么会用“招娣”作小说里两个主人公的名字?

苏童:“招娣”是封建时期残留至今的意识形态,中国农村的父母,女孩子叫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字,他们觉得浪费了,他们觉得女孩子的存在意义,就是应该带一个弟弟来。“男尊女卑”的思想特别有害,但是你如何去批判它?这一次,我在《好天气》里做了个自己觉得很残酷的设置。我甚至在前面还设置了一些轻松的假象,这两个女孩、两个姐姐,她们在劳作、田野里割草的时候,可以把弟弟放在一个箩筐里,一边放的是青草,这一幕就是两个女孩子温馨的少女生活。好多读者认为后来是两个姐姐把弟弟给害了,推到池塘里淹死了。然后她们有意识地努力,为家庭的兴盛、发展杀出一条血路。

小说的情节可能会在读者那里引发争议。我在写的时候,觉得这个细节可能太狠了。但是我想狠一点,想为所有的“招娣”呐喊,为她们遭遇的不公正狠狠出一口气。

《新民周刊》:和你以往的小说一样,《好天气》里,人物对话没有顿号、双引号。

苏童:很多编辑都觉得怪:苏童念过中文系,写小说的时候都不会用标点符号,人物说话为什么没有双引号?

其实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人物对话是有顿号、双引号的,但是到了后来,我突然发现,在看书的时候,在打印出来的书稿上,当我看到某某说、张三说、李四说,要打上顿号、双引号,又费时,看上去版面还很丑陋,所以写到后来我的小说里就只保持那些比较简洁漂亮的符号,比如破折号好看,我觉得好看,所以我就用破折号,然后逗号、句号,我的小说里一般只用三个标点符号,别的标点符号我都不用,因为我觉得破坏卷面整洁,就这么简单的原因。

《新民周刊》: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的《好天气》,图书版本里配了你画的一张手绘的小说地形图,另外为了方便读者理解,还配了一张主要人物关系图。

苏童:这是黄小初要求我画的,是他最早想的主意,让我画一幅地形图,把小说里提到的人物故事,发生的地图和场景标注清楚,省得读者看塘东塘西的时候搞不清楚地点。我说也挺好,画画的基本功也还行,把地图交给出版社,他们居然说我画得很好。

我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有一个坐标,在平面上是乡村与街道,塘东和塘西的对称,在人物上是黄招娣和蒲招娣对称。然后还有这两个招娣的故事,以及她们的孩子的故事。再往上是天空的故事,各种颜色的(化学物质)散发出的味道。

还有工厂区不同工厂与田野里不同植物的这种对照、这种矛盾,当然更多的矛盾是来自于两个不同家庭的矛盾,其实反映的是所谓的街道文明跟传统的乡村文明的矛盾与冲突。而这个乡村文明又是一个很极端的产业,他们是做殡葬业的,是一个棺材村,对于人的生死,两边的人的看法和观念又显著不同。

我们中国人很奇怪,当然西方人也一样,就是证明一个家族存活上百年或者上千年,我们都是要去一片坟地,然后坟地里刻着那些你完全不知道的祖先的名字,或者去祠堂、家庙,那里供着祖祖辈辈的牌位,对吧?

在《好天气》里,我为什么把唯一一个小说里头真正虚构成分最大的塘西村,设定为以制作棺材业为生?这来源于我小时候的记忆。我小时候到一个同学家里去玩,不记得是5岁还是6岁,正好在殡葬改革之前,他们家以前是开棺材铺的,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大的房,房子里高高低低满满都是陈列的棺材,我的印象当中很阴森,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这个人和我的小说,如果说有些作家有体质的话,我本来就是“月光体质”,再写那么多鬼魂就变成“黑暗体质”。你看我的小说,咸水塘上方,我记得鬼魂仍然出没,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在这样的一个氛围笼罩下,我一直在“拨云见月”,尽管仍然有鬼出现,但是到最后我还是给了灿烂的太阳。

《新民周刊》:这么长这么厚的长篇小说,对互联网时代习惯了碎片化阅读的读者,包括你以前的老读者们,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苏童:现在这样一个科技时代,大家对于阅读的兴趣有很大的变化,跟我们以前的古典时代完全不一样,我们那会读小说,类似于听古典音乐,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非常专注,读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书。现在大家都喜欢使用手机阅读,都是碎片化的时间,机器和算法自动推荐的信息,人在阅读上变得没有耐心了。

读者是否会喜欢《好天气》,这个问题是作家无法解决,无法预料的。读者喜欢不喜欢,作家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对一个创作者来说,读者喜欢《好天气》当然我是乐见其成,读者不喜欢也没办法。对创作者关系也不大。

因为,对一个创作者来说,一个小说完成了,首先你对得起自己,在写小说的过程里,能不能解决创作中一个个具体的问题,有没有能力去解决创作本身的问题。

小说创作的变和不变

《新民周刊》:怎么看你小说创作上的变和不变?

苏童:其实在写作上,我一直在求变。不光是现在,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我以“折腾”为我写作的一个主要目的,这个折腾是多方面的,在题材的选择上我折腾,在表现手法上我折腾,作为一个非常大的寄托——所谓我的老家到底是哪里?我的小说里写的枫杨树,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在哪里?甚至在这个地方我都在折腾。

所以折腾是我写小说的天性,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变化,有多大的效果,不好说。一个作家一方面是求变的;另外一方面,你变到天边,还是多少有你自己的惯性。

我对自己的变是肯定的,但是变到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改天换地,也不知道,对这个结果,我没有一个确切的判断。

很多作家对自己的长篇小说,都有清晰的规划。我不会给自己列时间表。我以前太纵容自己,或者说太重视自己的感觉。我很庆幸我在50岁之前写了这部小说。

《新民周刊》:随着年岁渐长,人会越来越理性,感性和想象力则会随着年龄渐长减弱。你会有这个问题吗?

苏童: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对于想象力的问题,卡尔维诺有一个表述,他说想象力必须要落在某个地方。卡尔维诺引用的是《神曲》里面对于想象力的一段描述,他说想象力是可以落下在某一个地点。这个“落”和地点这个问题,很大程度上描述了想象力的感性和理性。既然可以落,既然有地点,那么想象力不是一片蛮荒之地。

年轻的时候,想象力更多程度上强调它的蛮荒,他就是生龙活虎啊,但年龄增长之后,这个想象力只能说是更精准了。二十多岁的想象力,和四五十岁的想象力是不同的。而且你不能说哪个更好。想象力本身是不讲理的。唯一的可怕是你让它讲理,想象力一旦讲理还有什么意义呢?这可能以后是科学要解决的问题。

《新民周刊》:我看你近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了长篇小说创作上。

苏童:是的。我现在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写长篇小说上。我的写作速度很慢,酝酿的时间很长,写作中反复、推翻的频率很高,有时候会倒过来倒过去,写不顺感觉不对的时候,苦不堪言;写顺了感觉对了,又乐在其中。

但我其实也在坚持写短篇小说,每年我都会写几个,大部分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也会出版短篇小说集。我这么热爱短篇小说创作,不是自娱自乐,想让这些作品产生一个反映。我要的是什么反映呢?是几个作家同行的几声夸赞么?当然不是。我希望听到读者的反馈。

《新民周刊》:余华的《兄弟》是“正面强攻”,也是写了70年代到90年代。

苏童:我觉得,70年代是我跟余华的一个共同的天堂,也是共同的一个梦魇。我跟他年龄相仿,跟他的生长环境也差不多。我在苏州,他在海盐,苏州大概比海盐要大一点。但是基本上,我觉得我跟他有一个共同的生长背景,我们都是70年代的街头少年,我们成长经历大体相似。

我第一次跟余华见面,是在北京朱伟家里,那时朱伟在《人民文学》当编辑,跟我们几个青年作家关系比较密切。所以我到他家去的时候,我说,哎,把余华找来玩玩儿。余华就来了。他一来,我当时就有种非常亲近的感觉,为什么呢?(感觉就像)我们街头的一个少年来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有共同的记忆,甚至关于那个时代和人物的情感也相通。在写作上,我们有很大不同,他写《兄弟》,我写《河岸》。因为创作手法、目的大相径庭,小说呈现的内容和风格也不大一样。

《新民周刊》:你们小说主题还是一样,南方小镇、少年视角、成长主题、残酷青春、政治和人性、人的浮沉,这是那个时代的颜色吗?

苏童:说到70年代,其实是个非常值得探讨的东西。因为我记得余华在回答一个外国记者“你为什么要写暴力啊,你这个暴力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还是你自己本身是这样呢”的提问时,回答非常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叫暴力?这在我们70年代,当我们是孩子的时候,这是家常便饭。就是日常生活当中非常普通的一个内容。”如果换作我回答这个问题,恐怕我也会是这样回答。在那个年代,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认为它是一个暴力,我只是忠实于小说想表达的这个东西而已。

所以,70年代有它的特殊性,但跟“文革”疯狂、极端的一面比对,70年代也有它正常的一个社会外衣,也有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都有的青春、爱情、暴力、性,这些东西不管在什么民族什么国家什么年代,都有。

非要说我跟余华有什么共同之处,我觉得我自己总结不出来。我不好替他说他的努力,我只好说自己的努力。不管上世纪60年代也好,70年代也好,我一直觉得一个荒诞的年代之荒诞,不用你去揭露,历史书、政治书都有(存在的记录),你自己所拥有的认识和理论,能够帮你去区分。而作为一个作家,在一个小说作品里我必须要写清楚荒诞年代当中,人的貌似不荒诞的处境,这才是我所关注的。一个荒诞的年代,我用一个比较轻的笔法去表述,但是所有重的笔法,我都在写人的故事,人的命运,人的命运是不同的。

世界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新民周刊》:中国当代文学正进入一个经典化的历程,怎么看这个过程?

苏童:文学经典化需要时间验证,当下是浮躁的,不光是指现实,当下的艺术审美,没有经过时间沉淀,没法解释什么是经典。

经典对于作家的创作来说,永远是一个向往一个口号,但是他没法评价当下的作品。

《新民周刊》:写了这么多年,你在写作上有焦虑么?很多作家的焦虑来自对社会现实的无从把握。

苏童:作家这种焦虑是真实的。每个作家心里都认为自己有一个版图,这个版图来自于哪里?这个版图跟文学有关,跟其它什么有关?关乎记忆。

我是有乡土的,因为有了这个版图,我觉得我是有依靠的。但一旦这个版图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改变了,每个人都会有焦虑。因为这个世界变化很快,速度越来越快,一切固有的都在消失,社会现实越来越复杂。

至于为什么变化很快,没有诗意,没有理由,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于一个作家最神秘的伤害,是对于作家内心这张版图的伤害,它让你感觉到某种东西在消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其实不太主张一个作家,用非常文学化的态度去看待这个世界,甚至包括全球化。我并不主张用一种非常知识分子的态度去看待事物。但另外一方面,它对于你自己的内心确实是有逼迫的,这种逼迫可能加快让你提前去看待这个社会,提前去挽留记忆。

也许以前的情况下,我到70岁,我才开始回忆,我再修复这个版图。但现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时间是到了,我写作就该启动修复过程,这个动作提前了。

少年成名带来的压力

《新民周刊》:今天的你,怎么看先锋?

苏童:我现在不在乎这个先锋不先锋了。我也不滚动,我这块石头就在那儿,我让它长青苔,我让它充分享受青苔之美,就是这样的感觉。在所有人在跳的时候我坐下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认为我就比别人清醒,这只是我自动的一种选择。不动有不动之美,一块石头就守在一棵树下面,甚至是长了青苔,我是觉得这很好,表现很好。对那些滚动的石头来说,它们可能慢慢就找不着了,而我一直呆在这里。

《新民周刊》:《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里面有篇《河的第三条岸》,余华推荐过。

苏童:余华他们很早就推荐这个小说,我也很好奇。我看短篇无数,但就这篇我没看过。那天我看有人在论坛里贴出来,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是个很短的小说,互文性的小说,四五千字。小说的结构很有趣,父亲莫名其妙地出走了,而且儿子给他送饭。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回来,像只鸟一样蹲着。

有个说法,所有的小说都具有互文性。其实《河的第三条岸》很像《骑在树上的人》,只是树换成了河。其实你看卡尔维诺《骑在树上的人》,就是跟家里人赌气,就爬到树上去了。从此就呆在树上,再不下地,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树。卡尔维诺那种写法是非常单纯,从不涉及社会、人生的。

《新民周刊》:现在是一个互联网时代,人人发声的时代,文学作品发表以后,会引来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会带给你压力吗?

苏童:我现在还好。我大概是跟人交往多了,所谓对于文学江湖,如果说文学是个江湖,闯江湖的时间久了,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性格。

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迟钝的人,我的反应往往要慢半拍,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有人说了一个笑话,所有人都笑了,我认真地听,我一定是在所有人都笑过之后的两三秒内,才能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我才会笑。所以我是个很慢的人。

因为这种慢,我觉得避免了很多天性当中脆弱的东西。比如说有人拐着弯骂我,我基本上听不懂,过了半天我才明白,哎,他不是在骂我吧。这种天性救了我,避免了我很多脆弱、软弱的东西。

你是因为文学带给你价值感和快乐而来的。别人的评价,好的坏的都要接受。评论、点评、批评,当然是别人的自由,你不能跟别人较劲,你只能跟自己较劲啊。别人你不能改变,你只能改变自己。

文学创作的世界,可以没有政治没有什么外界的东西。我写作之前,基本上是要忘掉所有我过去的东西,包括别人对我的评价,一键清除、格式化。

我多年来一直有一个信条,不仅要从大师身边绕过去,还得从自己身边绕过去。

《新民周刊》:你刚才说到性格改变,改变了什么?

苏童:我上次看到某一个人写文章,就是看到某某作家不会与人交往,那他怎么会写作呢?我想这个写文章的人才怪呢,写作的很大动机,就是他不会和人交往,所以才会诉诸文字世界。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我以前写作的最初原因。

我80年代开始写作的时候,文学的生态不是这样子的。那个时候作者唯一要做的就是你跟几个编辑联系,从写作到发表,出版图书,到几个朋友来信讨论作品,读者谈论你,文学的整个行为结束了,完全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一个作家出新书,他要宣传,现在有什么宣传季,有的人像演员一样的。但你必须适应。当然你也可以不负责任地说,我该干嘛干嘛。

《新民周刊》:你享受这种快感么?你可是你们这代作家里的第一个明星作家。

苏童:这个东西我倒真是没想过。朋友对我的评价,我自己觉得很靠谱,就是这么多年你的变化就是没变化。因为我性格当中,不是那种特别自高自大的人。

从年轻时候开始,我一直认为所谓我的成名都来得早了点儿。26岁就写《妻妾成群》,然后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大红大紫。然后很多导演都来找我,李少红,侯咏,很年轻出了文集,我的书也很畅销,所有的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茫然。

其实,我写作最高的目标就是《收获》能发表我的小说。然后,我的心愿都实现了,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收获》,我很知足。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明星。写作就是写作,好坏是另一回事,没有必要对人生增添什么负担。

写作上,我是不老实地写,人生还是要老老实实过。

《新民周刊》:你少年时候的大名,也会带来很大压力吧。

苏童:因为这种压力,我一方面比较警醒,也谈不上把压力变为动力,这个说法太不靠谱,但是压力让我选择了某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是写作姿态还是生活姿态,我觉得我是比较谨慎的,把自己藏得还是很好的。我想把自己的生活简单化,我从来不觉得作家的生活应该那么复杂,有几个作家的日常生活是那么像作家,更多好作家的生活都不像作家,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我红过,也冷过,有几年基本上是很冷。我跟别人不太一样,跟别人心态不太一样。因为我确实是什么都见过。这话有点像江湖味道了,我不太爱说,我比较早有了那种不能说是急流勇退但也是闪避的那种下意识,因为我成名走红,名利那时候来得太早。那时候我老觉得:为什么这个世界对我这么好。有这种感觉。因为那时候我很年轻,所以也没做好准备。这样很被动地过了几年。所以后来,慢慢冷淡下来,这个时候我反而如鱼得水。我现在特别害怕这种平衡被破坏。

好多人说话都有一种姿态,都那么渴望成功。说实在的,我早成功过了。我已经摸打滚爬过,风风雨雨里走过,倒没有什么伤痕。知道名利这个过程其实是很扭曲的东西。比如那个时候的生活,不像现在这样大家可以相互独立,有一个保护空间,你没去过我以前住的那个新街口,那时我的生活简直不像话、不像样子,被破坏到什么程度?我认识的人,一经过新街口,就到我家坐着了。那个地方很好找,是到新街口的必经之路。谁高兴一找就进我家去了,所以楼下永远都有人敲门。

然后我又是一个腼腆的人,不好意思,从来做不出躲避和应付,比如说我装不在家了。经常是一有人敲门就要开门,坐下来就聊。有时候就是一聊哗一下午过去、一天过去,就这样的生活。当时的那段生活确实是蛮累。

所以我很满意现在这样,这种有选择的开放,其实是半开放,绝对不可以把生活对外界全开放。

《新民周刊》:你那么早就写出来了,好多人都妒忌。有的作家,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因为现实很残酷,没有人能够一直保持高水准。所以,有时候不写,可能反而是最好的状态。而大胆地写,享受快乐,可能写砸了什么都砸了。

苏童:其实你刚才说的那种状态也想过。在体制内,不写没什么损失,也可以过上一种比较好的生活。但是不写带来的问题是什么呢,是一种钝痛。你写一个差的东西,别人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但是一个人不写,三年五年,一个真正热爱写作的人会死。

我一直相信能够扔得掉的东西,比如名利,就是本来就可以扔掉的,不能扔掉的是血液中的东西。

《新民周刊》:你为什么不做编剧?据我了解,找你的导演很多,但都被你拒绝了。

苏童:其实十多年前我也为一个哥们写过剧本,他私人的要求,要我帮他们几个哥们改一个小说。我也是碍于朋友面子,就试过这一把。剧本写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活不能干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了那种不好的感觉。

我写作的时候,自由惯了。而我写了几集剧本,让大家给提意见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每一个人的意见都不同,而且不是每个人提的意见不对,恰恰是每个人意见都对,都有他的道理。就是一个剧本,每个人都调动他的生活经验,在给这个剧本提意见,但对具体写剧本的人来说,你要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基本上不可能。所以编剧这活我就不能干了。我发现在写剧本的时候,我非常卑微。我没有任何可以高出常人之处。后来我就“半途而废”了,就退出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参与过(编剧)。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