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瘾

◆孙道荣

认识老黄的人，都知道他官瘾很大。

其实，老黄这辈子，就没做过官，硬要与“官”扯上瓜葛的话，就是年轻时，老黄在老家的乡村里，做过两年多的村民小组长，那是除“家长”之外，老黄做过的最大的官。说老黄官瘾大，其实是说他“观”瘾大，官和观，谐音，好记，有趣，仅此而已。

老黄的“观”瘾有多大？

有次老黄去赶集，挑了担柴火去卖。在镇口，看到一群外地来耍把戏的。老黄就歇了担子，杵在一边观看。几个耍把戏的，也就几个节目，反反复复来回演，观众看几眼，没新节目了，就丢下一枚打赏的硬币走了，或者干脆悄悄地溜了，换一茬新观众。唯有这个老黄，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到“关子”处，必呵呵一乐，仿佛第一次看一样。

就这样，老黄一直从早上看到了晌午，等他晃过神来，一看，集市早散尽了，街上已没几个人影了，耍把戏的几个外地人，也收摊子了。老黄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集市给忘了，瞅瞅自己辛辛苦苦挑来卖的柴火，老黄一声叹息。其实，其间有几个人问老黄是不是卖柴的，老黄全神贯注地观看耍把戏的，压根没听见。

老黄的“观”瘾，在看人下棋时，尤甚。

小区入口有块小公园，是大妈们早晚跳广场舞的地盘，下午，偶有人在此摆盘捉对，厮杀一番。每有人鏖战，老黄必欣欣然观战。作为看客，老黄很讨喜，因为，他能够真正做到观棋不语，哪怕是他早看破天机，眼睁睁看着某一方一步步进入圈套，内里心急火燎，老黄也能坚定地管住自己的嘴，绝不插嘴，更不会直接上手。老黄因此大受欢迎，要知道，下棋的人，没有观战的，趣味要失去大半，而能像老黄这样既热心观战，又绝不插话瞎指挥的，简直就是最佳看客。

但老黄也有忍不住要插话的时候。捉对的两人，约好了一局定胜负，一局下完了，胜负已定，准备收摊走人。一旁观战的老黄不干了，说，咋能一局就定胜负呢，偶然性太大了，我看来个三局两胜，才能服人。下棋的两人互相瞅一眼，笑笑，知道这个老黄还没有过足“观”瘾，那就随他愿，再来两局吧。第二局，倘是第一局失利的人扳回一局，那么，决胜第三局，皆大欢喜。偏有这样的时候，第二局又输了，三局输了两局，胜负已定，第三局就没必要下了。但老黄一定还会撺掇两人下完第三局，他会对胜者说，给人家一个扳面子的机会呗。对输家说，你好歹得挣一口气不是？总之，不下完三局，甭想走人，老黄还没看够呢。

大多数的时候，小公园没有人下棋打牌，也没有人在街头耍把戏卖艺，甚至都没有跳舞的大妈，老黄就站在自家的窗前，无所事事地张望。老黄家住三楼，下面是小区外的一条道路，因为是背街，也没多少车辆和行人，但纵使这样，老黄也能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观看，他能看着一辆车，从这头呼噜一声开到那头，也能目送一个人，从那头慢慢悠悠地走到这头。老黄家拆迁搬进城里后，老黄很长时间，不能适应这种火柴盒般的家，和邻居们老死不相往来的寂寞生活。

这天，老黄又斜靠在窗前，向外张望。他看见一个人晃悠悠地从那头走过来，定睛一看，这不是经常在小区口晒太阳的老张头吗？这老头有段日子不见了，怎么走路都不稳了？老黄正犹疑着要不要探身窗外，跟他打声招呼，突然，只见老张头走着走着，一个趔趄，跌倒了，手上拎的橘子，散落一地。

老黄正准备返身下楼，去帮老张头一把，忽然看见路上过来一个送快递的，快递哥骑着电动三轮车，经过老张头身边时，迟疑了一下，最后停了下来。老黄想，那我就不用下去了。老黄就站在窗前，继续观看。他的“观”瘾又发作了。

老黄看到，一辆路过的小汽车，也停了下来。

老黄看到，从小区这边，小跑着过来几个人。

老黄还看到，有人在打电话，似乎是报警，或者是喊120。

下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老黄听不大清。

后来，老黄看见，一辆120救护车开来，将老张头拉走了。老黄还看到，开过来一辆警车，把骑电动三轮车的快递小哥带走了。

老黄还看到，小区里搞卫生的阿姨，将老张头散落一地的橘子，一个个捡了起来。

老黄最后看到，那条路，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晚饭桌上，儿子忽然说，今天一个老头被人撞了，有人说是快递小哥撞的，也有人说是老头自己跌倒的，快递小哥是帮他的。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谁也说不清。

老黄问，是老张头吗？

儿子点点头。

老黄说，他是自己跌倒的。我亲眼看见的。

儿子诧异地看着老黄，你怎么看见的？

老黄说，我正好站在窗前，就看见了，从头至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儿子犹豫了一下，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当你什么也没看见吧。

老黄一个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老黄就径直去了派出所，他得将他看见的告诉警察，他看见了，就不能当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