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篆刻 记病友蔡爷爷 雷神的喜悦 相逢六千年 帕慕克路过滇池路 掌心的光芒 春日遥想一头牛
第18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0-03-22

春日遥想一头牛

一个支内家属的回忆之二

谈瀛洲

(一)

我说我放过牛,许多认识我的人可能会不信。他们总觉得我是地道上海人,可能连农村生活的经验也没有,怎么会放过牛呢?

然而,我童年时确实短暂地放过牛。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爸妈在贵州支内,在遵义附近山间的3417医院工作期间。关于这事,和许多童年时的记忆一样,我只记得一些断片式的场景。后来,连我自己都怀疑,这是否是出于我的梦境或想象,但后来我爸证实了这件事。

那天我们在讨论我是否在贵州上过幼儿园。关于这事,我和我爸的记忆有出入。我记得是我爸送我去过一天,然后我在那里哭闹了一天,第二天我爸不舍得再送,就让我在外面游荡了。我爸则说我一天都没有去过。他那天抱着我走到医院门口,打算送我去幼儿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有我跟着他或我妈,他们无法上班,当时派驻医院的军代表也不允许。这时我跟他说,“你不好硬送的哦”,他就心软了。于是我一扭身从他身上下来,就跟着包月珍去放牛了。

我问他包月珍是谁,他说是手术室的护士长。关于这位护士长我已经没任何记忆了。我说,“护士长怎么会去放牛?”

我爸叹气说,“那个时候,啥事都有可能。”

虽然我不记得那位带我(很可能还有其他孩子)去放牛的孩子王了,但我还记得大清早就起床,在晨曦中去把牛从牛棚里牵出来。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面对这些庞然大物时内心的恐惧。那都是些黄牛。和它们相比,我这个瘦弱的小孩太微小、太无力了,但它们没有欺负我,还会听我支使,被我牵着鼻子走,这是让我感到很神奇的一件事。牛真是很温柔的生物啊!

我一开始拉牛的缰绳,还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它的鼻子,它会发脾气,后来发现不行,力用得轻了牛没感觉,还真得用点力气去拉,牛才会跟着你走。

我们带牛出去吃草,有一次吃完草往回走的时候,我记得有人,大概就是那位护士长吧,还把我举了起来放在牛背上。骑牛没有我想象中的舒服,不,其实是很不舒服,因为牛在走路的时候,它的两肩会一上一下地动得很厉害,人坐在上面也会一歪一倒。所以,那舒适地坐在牛背上吹笛的牧童,完全是出于画家的想象吧。

贵州黄牛其实很少,一般农民养的都是水牛。这批黄牛后来结局怎样,我不知道。应该是最终被食堂里杀了做了全院职工的伙食,这也是医院把它们采购来的目的吧。然而我没有看到。

(二)

我亲眼看到杀的,是后来比较大一些的时候,医院里买来的水牛。水牛和黄牛有许多不同。水牛灰黑色,黄牛黄褐色。水牛有一对长角,呈弧形往后弯;据说黄牛也有长角的品种,而我放过的那些黄牛角是直直的,很短。

这牛买来后,会先在食堂门口系几天,然后就会请专门的杀牛人来。

杀牛时,会把牛四蹄一捆捆倒。杀牛人持一把杀牛刀,前面是一片竹叶形的尖刀,当然是竹叶的好几倍大,后面是一根细细长长的金属刀柄。杀牛人在牛的脖子根部、胸口上面摸到一个部位,一刀捅进去直达心脏,然后血就汩汩流出,在食堂门口的那片柏油路面上流一大片,一直流到中心花坛那里,流到排水沟里去。

我那时惊讶于一头牛的身体里,居然会有这么多的血。过了好几天,走过食堂门口,地面上还是一大片的暗红色。

许多年后,读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读到第五幕第一场,在与丈夫合谋,杀死了国王邓肯之后,麦克白夫人发了疯,梦游中说,“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这时我就在想,杀牛也一样啊!

有人说牛在被宰前会流泪。我没看到牛哭,只看到它在被宰前大而茫然的眼睛。

(三)

听说当地的贵州农民一般不吃牛肉,除非牛失足从山上摔下来摔死了。本地农民养的,基本上都是水牛。对他们来说,牛是重要的农资和财产,不是食物。

这些水牛大多数时候不干活。平时去乡间玩的时候,常常会走过农民为牛搭的木结构的牛棚:房柱和屋顶跟人住的房子也差不多,只是没有板壁,牛在里面悠闲地嚼玉米或高粱秆子,慢慢地反刍。它们也不总是吃这个,会有小孩带它们去山上吃新鲜的草。夏天吃完草,还会带它们去河里泡着。既然叫水牛,就说明它们爱水。

夏天我们小孩会去小河里游泳,一般是在有水坝的地方,那里水深一些但又不太深。水牛也会被当地小孩们牵去那里。我们在水中喧闹嬉戏着,水牛就静静地浮在我们旁边看着我们,带着宽宏与温和的眼神,偶尔会扇一扇耳朵,眨巴一下它们的大眼睛。这时我注意到,它们其实是有眼睫毛的。喜欢叮它们眼睛的苍蝇,即便这种时候也没有全部飞走,只是少了很多。它们无所事事地泡在水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泡就是老半天。用现在的话来说,真是“岁月静好”。

这些牛悠闲地走过医院旁的公路,在石子路上,留下一大堆一大堆的粪便。这些牛粪上除了苍蝇,有时还会有一种小的金龟子,甲壳反射出青蓝色的金属光,很漂亮。

只有在春天播种前,才是水牛效力的时候。我看过它翻耕秋天收割过、已经休息了一个冬天的水稻田。去年留下的稻茬已经完全腐烂。这时的水牛套上了犁轭,拉动犁身,农民在后面扶着犁,手里挥着鞭子,但这鞭子多数时候只是给牛指示走向,并不是打在它身上。水田里潮湿肥沃的泥土,在犁铧前像奶油一般分开。在满是齐膝深的烂泥的水田里,水牛行走如飞,简直是生龙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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