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手合一，演奏光明

白壁

◆白壁

心明民乐队是一支民间乐队，演员全是盲人，但它是上海市民乐队50强之一，不但在国内演出，还在外国演。这两天，乐手们纷纷提出：我们应该到医院去，为战斗在治疗新冠病毒的医护人员演出一场。张国权团长说：现在绝对不行。大家好好在家练习，等疫情一结束，我立刻组织前往。他们最想演的是《闹花灯》。

乐团团长 张国权

张国权领导心明民乐队可谓内行领导内行：首先，他自己也是残疾人，视力连0.1都不到，要看的东西已经凑到鼻子尖了还是模模糊糊。他当然比谁都理解盲人，眼睛看不见，太阳看不见，但是盲人的心却是明亮的！长宁区盲人民乐队就起名就叫“心明民乐队”；其次，张国权也是演奏员，他擅长钢琴伴奏；再次，张国权和其他队员一样，乐感很好，记忆力很强，一个曲子只要让他听个两三遍，旋律就记住了。2007年，张国权担任长宁区盲人协会副主席。现在，他是长宁区残疾人艺术团团长。

不少残疾人有心理障碍，总觉得自己不如正常人，所以更愿意呆在家里，不参加外面的活动。残联想尽办法要让盲人走出来，终于，长宁区盲人民乐队正式成立了，随后就是广招乐手，汇集音乐人才……

棘手的问题随即出现：社会进步了，医学发达了，年轻的盲人越来越少，年轻的盲人乐手更是凤毛麟角。张国权只能矮子里拔长子，只能现教现学……

经过数年努力，盲人乐队能演奏十多个曲目了。2013年，张国权带队到云南红河州慰问贫困小学生，在当地引起轰动。要知道，带一个一般的乐队出行按部就班，在手机里给团员发个行程就可以了。要带十几个盲人搭火车，乘飞机，坐大巴，行李怎么托运？乐器怎么携带？下榻后谁来照顾……这些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但他们十天时间跑了五个乡，演出五场！每一场都赢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希望小学的同学说：盲人大哥哥大姐姐都这样有出息，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读书！

2014年，张国权又带领乐队应邀到日本演出，这次出行荣耀之极，也是坎坷之极……

乐队指挥 李樑

乐队可以招聘盲人，乐队指挥不能是盲人，否则真是“瞎指挥”了。没想到上海昆剧团的指挥、国家一级作曲家李樑志愿来到盲人乐队担任指挥。他立刻遇到了超出自己想象的棘手问题：昆剧团乐队要演出，把谱子发下去，然后集体排练就是，乐手们跟着他的指挥棒转。这一套在盲人这里却行不通，因为盲人看不见谱子，连这个世界“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李樑苦思冥想，反复琢磨，终于摸索出一套盲人指挥法：先写总谱，再写配器，然后再把每一件乐器的每一个声部细分开来，十多个乐手有了七八个声部。有了分谱还不管用，因为乐手们还是看不见。李樑和他的助手李学勤只能一个声部一个声部唱，让盲人录音，回家之后打开手机里的录音，背出李樑唱的谱子……

等到大家都学会了自己的声部，合练才刚刚开始。李樑先是一个声部一个声部一件乐器一件乐器核谱。等大家都过关了，再合起来排练，一句一句排，一句一句啃……当一首乐曲在两个月之后排练成功，盲人都欢呼和大笑起来，何等艰苦卓绝啊，同样一首乐曲，他们要比正常乐队多花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李樑坦诚道：盲人乐队的指挥极少，为盲人作曲的更少，我已经积累了一整套指挥盲人演奏的经验。

李樑可以不到盲人乐队来工作，可以去做家教，一小时500元，三个小时1500元。可是李樑对盲人乐队偏偏执着。不但执着，还“从源头上抓起”：他在盲童学校教盲童拉二胡已经有20年了，然后就把盲童学校的二胡手介绍到盲人乐队，一条龙……

大阮手 李爱明

李爱明比其他盲人更“爱明”，因为她曾经看得见，她知道什么是蓝天白云，知道老师同学长什么样，随着视网膜色素迅速变性，进盲童学校时她的视力只有0.1到了1993年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爱明学大阮的时候，人跟大阮差不多高，但是这个小女孩很聪明，一学就入门。等她长得比大阮高的时候，便走进了心明民乐队。一天，她悄悄找到了张国权团长：我要退出乐队了，每个礼拜天赶过来排练，路程实在太远，我又看不见。张国权问：你还住在老北站吗？

李爱明回答：哪里，我住在莲花路，先要从楼里走出来，找到122路公交站，122路开到锦江乐园之后我换轨交1号线，1号线到上海体育馆，我要换轨交4号线，4号线到中山公园再调2号线，单程一个多小时，我才能赶到这里参加排练，力不从心啦。

张国权说：你退出了，我们乐队大阮就没人弹奏了，我们就缺了一个声部了。这样吧，我委托一位张老师，每个排练日他负责用助动车把你送到122路公交站，然后你再换车。您是乐队的大姐大，你一走，乐队要散架的，请你克服困难，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爱明沉吟片刻：那么好吧，我再坚持。

张国权说：我们盲人比一般人更追求相通、相近、相互关心、相互了解，更追求群体性。你说对不对？

爱明说：是音乐是群体锁住了我的心。

乐队队长 陈明辉

陈明辉是心明民乐队的队长，虽然只有23岁，但是在乐队已经十年。他是早产儿，医生为了让他生存下来就拼命给他吸氧，结果导致了双目失明。眼前一片漆黑的明辉不仅要扮演好自己中阮手的角色，还要联络大家，启发大家，让大家信心满满——因为盲人乐队从成立的第一天开始，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如今，陈明辉在一家公司上班。盲人看不见手机屏幕，必须在手机上装上一个特殊软件，让盲人通过触摸和听觉来使用手机。陈明辉就是专门教盲人如何操作手机上读屏软件的，手把手地教，直到盲人用微信与世界实现沟通。

陈明辉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叫王一，两人一起进盲童学校，一起跟着老师学乐器（明辉学中阮，王一学吹笙），毕业后又一起加入了心明民乐队。两人堪称“男闺蜜”，贴心贴肺，无话不谈，还常常在一起“听”足球。

2019年的某个早上，王一跟老同学说：我决定离开心明民乐队。

明辉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已经坚持十年了，再坚持十年又怎么样？我们还年轻嘛。乐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缺少了你的笙，节目就会不完整，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个盲人吹笙乐手？找一个非盲人的吹笙手都很困难啊！

王一说：我觉得在心明民乐队很无聊，得不到快乐。我要到外面寻求更大的发展。

明辉说：你不要走，就算帮帮我行吗！你一个星期排练一次没空，那你可以两个星期来一次，行吗？

王一铁了心：我要用我的笙来赚钱，来养活自己，我退出乐队。

明辉说：我支持你的梦想，但是你不要用这样无情的方法来拒绝民乐队啊。盲人乐队只有坚持，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我们才有更多的快乐……

那天晚上，王一把陈明辉的手机屏蔽了。明辉流下了悲凉的泪水。男闺蜜失去了，乐队残缺了，似乎是他这个当队长的失职。

不行，我还要找王一做说服工作去……

琵琶手 杨其婷

杨其婷是姑妈带大的。姑妈是工人，姑父也是工人，潍坊路一室一厅老公房，日子和住房都紧巴巴的。可是到其婷上盲童学校的时候，姑妈说：总要让其婷学一样乐器，弹钢琴吧。

姑父说：即使我们买得起钢琴，钢琴抬到我们家里放什么地方呢？姑妈说：那么弹琵琶吧。小其婷根据姑妈的吩咐，默默地跟着老师弹琵琶，她珍惜自己三胞胎先天不足显些丧命的、被捡来的命，珍惜姑妈比山还重的情，但她从来不怪罪父母。

林石城是上海籍的琵琶顶级大师，他的儿子林嘉庆也是琵琶演奏家。姑妈不知深浅，竟然请了林嘉庆来教其婷。其婷学得很快，“轻拢慢拈抹复挑”都学会了，林老师要她独奏一曲时，她竟然“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林嘉庆动情地跟姑妈说：你们可以跟别人说，杨其婷是我的学生，我为她骄傲！

杨其婷弹琵琶从三级考到五级，从五极考到八级，又从八级考到十级，不是残疾人的考级，她和正常乐手一样参加考试。老师很吃惊，一个盲人，竟然能完整地弹下琵琶名曲《彝族舞曲》《十面埋伏》等等。

如今，心明盲人乐队已经积累了不少合奏曲目：《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阳关三叠》《半个月亮爬上来》《闹花灯》《恩友歌》《紫竹调》《掀起你的盖头来》《欢乐的校园》《陕北的歌》。2014年，心明民乐队参加了上海市业余民族乐队演奏大赛，当乐队演奏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音乐学院教授朱晓谷高举双手喊道：我打满分，10分！就这样，心明乐队成为上海市民乐队50强。

第二年，心明民乐队参加了上海市残联举办的残疾人艺术大赛，二胡重奏《明亮的心》获得一等奖，民乐合奏《闹花灯》获得二等奖。收获满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是盲人的这个窗户是永远关闭的。人，都应该是光明和太阳的儿子，这一点对盲人很不公平。但是，他们心里竟然比我们还辽阔，于是，他们能奏出如此动听的

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