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于蓝妈妈

江 平

她是于蓝妈妈，表演艺术家。经典作品《革命家庭》和《烈火中永生》中，她扮演的英雄母亲周莲和巾帼先烈江姐，是国人心中永远不死的银幕形象。

她为人耿直，一生谦逊，独有一桩事，她永远骄傲：我和我们党同龄，生于1921年……

前年，上影85岁的老艺术家牛犇同志入党，适逢“七一”，牛犇到北京的中影集团看他的“母亲”——电影《龙须沟》中，于蓝和他饰演过母子。快80年党龄的“娘”和刚入党一个月的“儿”，党旗下重温入党誓言，那情那景，让人动容。

那天，于蓝妈妈是应我所邀而去。老太太晚年除参加公益活动，一般都宅在家，打电脑，写大字，轻锻炼，不轻易出门，可我请，她必到，哪怕坐轮椅。见了我，口称“江平同志”，跟别人介绍，总说“这是我领导”。我说，您是老革命，我是晚辈学生。她很认真回答：“你是总经理，我是中影演员，这上下级关系，是组织原则，不能乱的。”

生活中，我俩亲如母子，这么说吧，我从上影调北京工作17年，每年6月3日她过生日，我总不忘张罗，人最多一次，是她97岁，两百之众，不吃公款，青年演员佟丽娅和孙茜掏腰包出餐费，我忙乎牵头；人最少一次，她，保姆，我，我们仨，在病房。

我和老太太有近40年的交往。

我认识她时，正好她60岁生日差3天——1 981年6月1日，她在旧车棚里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儿童电影制片厂。白漆黑字的木板牌子，挂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车棚的大铁门上。那时我只是演群众乙的“小把戏”。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也担任了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于是，我导演电影《寻找成龙》，她可以出演只有三句台词的路人甲，来为新人张一山跑龙套；我随吴贻弓先生导演抗战片《那些女人》，她穿上民国老妪服饰，一句台词没有，两镜头。那是后话。

世界都说她是中国儿童电影之祖母，是因为从60岁开始，她全身心扑在了儿童电影事业上。一日，天寒地冻，她加班，载夜归，同伴手忙脚乱关车库大铁门，不小心把她的手夹在其间，送到医院，只见无名指上挂着半截手指头。医生说可断肢再植，但必须歇两月，老太太急了，一咬牙一跺脚，将半截手指连皮带肉拽下扔进垃圾桶，抹碘酒，缠纱布，回家！为啥？第二天有部儿童电影要开机呢！

上海曾拍过一部儿童片叫《胖墩夏令营》，我请老太太来当顾问，送审时发现把于蓝写成了于兰。我和出品人杨玉冰老总商量，最后一本拷贝重做，老太太却一锤定音：“不改，动一个字，多花上万块钱呢！”

1993年，第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我奉吴贻弓执行主席之命，去北京邀她来沪做嘉宾。因为熟，她和我说话就不客套了：“打个电话不就成了？你来回这路费不是国家的钱吗？我跟你说，小江平，到了上海，我和田华同志两人一屋，你要是给我们买头等舱，咱就不去了！”

于蓝妈妈和上海有缘，她曾自豪地宣布：“我几任丈夫和战友都是上海的。”众惊愕，她说，拍《革命家庭》，孙道临和她是伴侣，拍《翠岗红旗》，张伐和她是夫妻。《烈火中永生》筹备时，导演水华不敢请当时天字第一号的上海大明星赵丹先生，已经是莫斯科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获得者的于蓝，言辞恳切给赵丹写了封信，恳请大哥帮小妹的忙，屈尊男配角。赵丹欣然允诺，将革命者许云峰塑造得栩栩如生。所以后来到了上海，她总要给孙道临、张伐和赵丹先生的夫人黄宗英一人带一个北京的点心匣子。“革命同志，不能忘记革命友谊”。这是老太太的口头禅。

到上海，她也会悄悄叫上我跟她去寻旧，去哪儿？虹口，田方先生住过的地方。田方何许人也？电影《英雄儿女》中的志愿军主任、女主角王芳的爸，如今著名导演田壮壮他爹，于蓝从19岁铁打营盘爱上的丈夫，那位在1974年就英年早逝的北京电影制片厂首任厂长。从四川北路到邢家桥南路，再拐过去到虬江路，那棕红色门窗和白色墙壁的二层楼房间，有少年田方的足迹，也有老年于蓝的脚印。

耄耋之年的于蓝老师腿脚不利索，她说并非老了，是年轻时候走多了，走坏了。16岁，她投笔从戎，从北平步行到延安，走了50多天。18岁，她在宝塔山下举起了右拳，立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参加鲁艺，到人民中间去，为人民服务，她从延河岸边走到金水桥边。2019年新中国70大庆，她被国家授予“最美奋斗者”称号。在病房，我们大家给她报喜，她耳背，声音就高：“我为革命贡献太少，而党却给我太多，我不踏实啊！”那声音，震惊了楼道里的医生护士，也感动着来看她的每一个人。

前年，导演黄宏和傅绍杰请她出山，在公益电影《一切如你》中出场十分钟，演刘佩琦的妈。三天的戏，97岁的她毫不怠慢，铆足干劲，一整天就拍完了。住院后，她记忆严重衰退，田壮壮过生日，她都不认识儿子了，可导演小傅去给看样片时，老太太居然仍记得台词。

去年6月3日，于蓝老师生日，我们去看她，很多熟人她都不认识了，唯独问我：“江平同志，咱的儿童电影拍完了没有？”

……

如今，亲爱的于蓝妈妈驾鹤而去。我想，她的电影并没有拍完，天上，赵丹，孙道临，张伐……同志们在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