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苏东坡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将设计居所这一类大事和乐事拱手让与他人,而一定是亲手去做。在他看来,种种实际的谋划和设置是最有意趣的。他对此类事务一直是兴致勃勃的,简直没有疲惫的时候。即便在人生最沮丧时,比如黄州、惠州、儋州三地的风雨飘摇之期,他仍然为自己设计了尽可能好的居所,同时像以往那样大搞种植,让周边环境变得适意。
这是一个擅长将生活诗化的人。“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二》)在黄州,他为了实现自己的居住理想,整天忙碌不已,晒得脸色乌黑;在惠州,他把新居筑于江水环绕之中,抬头即是青青山峦和朵朵白云。
黄州居所命名“雪堂”,是洁白无瑕的形象。什么人配住“雪堂”,实在引人想象。苏东坡刚刚从阴森污浊的乌台中脱身,从构陷的烂泥中挣出,就要住进“雪堂”,可谓出淤泥而不染。“雪堂”之名号源于修筑中的春雪纷飞,主人干脆把漫天雪景绘上四壁,没留一点空隙。他起居俯仰,左右全是白雪。“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雪堂记》)他在这里引用了《诗经·卫风·考槃》,其中写了一位隐士敲打木盘,穿着芒鞋葛衣,大声嚎唱,自得其乐。“新居已覆瓦,无复风雨忧。桤栽与笼竹,小诗亦可求。”(《次韵子由所居六咏·六》)居所进展如何,具体情状,他都告诉了弟弟。兄弟二人是苦旅中最亲密的一对友伴,虽然很难见面,各自忙碌,但一有机会就要互答诗文,倾吐一腔苦乐。
因为一个风餐露宿的人急于为自己找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又好似遍体鳞伤的动物挖一个巢穴,所以总是尽快地筑居,这好比燕子衔泥,苦鸟啄洞。我们看到歌唱不止的百灵是怎样辛苦地为自己在枯草间做出一个精美的小窝,以不可思议的耐心和技巧编织一个完美无缺的小草篮,然后安栖、恩爱和生子。看着自己的幼雏毛茸茸地长起来,张开稚嫩的嘴巴呼唤,发出最初的鸣叫,然后飞上高空,歌声响彻云霄。诗人就是那只百灵。
苏东坡随时要化虚为实,将无形的诗情变为有形的存在。这种能力和情志在人世间是最可宝贵的,无论用于己还是施于人,都会极大地改变这个世界。这既是理想主义的,也是理性主义的。在密州、徐州、杭州、颍州,只要稍有可能他就修造不停,引水、筑堤、勘矿、炼铁、挖“小西湖”。他手中完成或正在完成的工程总是那么多,即便是晚年流放岭外,也依然关心当地的水利建设。他的实践精神简直无人能及,总是将自己丰裕的心性外化为真切的生活,这是多么可贵的秉性和人格。为普通劳民改善一处环境,他可以冒着触犯天颜的风险,一口气给朝廷上无数奏折。他在这方面的坚定意志是惊人的,已经完全不顾个人得失。在他垂老投荒、流放岭南的时候,已是不得签署公文的罪身,也仍旧不倦地关心民生,千方百计造福一方。在惠州这样的苦难之地,他仍然要出谋划策四处奔走,在东江和丰湖上修建两座桥梁。在至苦的儋州,他曾亲自编写教材,教书育人:“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跫然已可喜,况闻弦诵音。儿声自圆美,谁家两青衿。”(《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穷则独善其身”,这时候的苏东坡已打破这条定律,“穷”也要“兼济天下”。潦倒之人自顾不暇,无处呻吟,却要大睁一双热目帮助他人。作为一个生命,他已经被残酷地毁坏,可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振作,就要释放自己的热量。这是他在大地上写下的最为感人的诗行。
苏东坡一生的建设自里而外,又从外到内,循环往复以至最后。毁坏、修复,再拆毁、再筑起,不断地添砖加瓦。在自己的篱笆内,在陌生的旅途上,在闹市在穷乡,在一切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他都没有停止做工。“兼济天下”在他不是一句轻掷的大话,而是少年和血缘的许诺,他花了一辈子用来践诺。
诗人由北向南、由南向北地奔走,早该疲倦了。可是直到最后的暮色渐渐笼罩,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