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瀛洲
大家可能都知道弗朗西斯·培根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散文家、哲学家。但我在翻译《培根随笔全集》的过程中,发现他其实对植物,甚至对造园的艺术,也有很深的了解,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只关心抽象问题的哲学家。除了哲学、宗教、科学问题外,他还对政治、经济、法律、军事等与经国治世有关的学问有兴趣,对生活艺术也有研究。他的兴趣无所不包,这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些伟大人物的特点,比如列奥那多·达·芬奇。
在《随笔集》里,培根专门写了《论花园》这一篇。他对文中所写的理想花园的设想,细致到这种程度,甚至对脚下所踩踏的植物,也有特别的指示:“那些被人践踏并压碎,而不是在人经过时在空气中放出极为悦人的香气的,有三种植物,即小地榆、野百里香和水生薄荷。因此,你应当在园中小径上种满这些植物,以便在散步或踩踏时享受这种快乐。”由此可见,培根真是一位生活艺术家。
他理想中的花园,要一年四季有花可看。而在严冬,至少也要有常绿植物的叶片可以欣赏:“为了十二月、一月和十一月的下半月,你必须种一些一冬常绿的植物,比如冬青、常春藤、月桂、杜松、柏树、紫杉、结球果的松树……,还有橙树、柠檬树和爱神木,如果能有温室给它们用炉子加温的话。”这里“结球果的松树”,培根的原文是“pine-apple trees”。这里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翻译问题。学过一点英文的人可能都知道,pineapple指的是菠萝,又叫凤梨。为什么我要把它译成“结球果的松树”呢?老的《随笔集》译本,又把它译成“波罗蜜树”。
这就涉及一点关于植物的原产地的知识了。英国是一个高纬度国家,冬季寒冷。所以培根在写到常绿植物的时候,前面提到的,都是一些耐寒植物,如冬青、柏树、紫杉等。而菠萝是原产南美洲热带高温地区的植物,把它和这些耐寒植物罗列在一起是不合适的,而且露天种在花园里也很快会被冻死。培根是个仔细的人。他在提到原产温暖地区的橙树、柠檬树和爱神木时,特地指出冬季要有温室给它们加温。pine-apple tree要真指的是菠萝的话也应该和橙树、爱神木等放在一起,怎么会把它和柏树、紫杉放在一起呢?
所以,培根在这里所说的pineapple tree,指的就是pine(松树),而apple指的是松树结的球果。英国学者Brian Vickers在给《随笔集》作注时,也把它解释为“pine trees,bearing cones”。我就把它译为“结球果的松树”。所以,做翻译真是需要各方面的知识,包括对植物的知识!
至于波罗蜜(现在多写成“菠萝蜜”),则是另一种从印度、东南亚传入中国的热带果树,和菠萝又不同。在英文里它的俗名叫jackfruit。所以把pine-apple tree译为“波罗蜜树”完全是误译。
翻译《论花园》这篇还有一个困难,那就是里面提到的植物名称很多,而且用的都是英语里的俗名。用俗名会产生这样两个问题,那就是同一种植物会有好几个不同的名字,或者是同一个名字会被用来指几种不同的植物。在《论花园》里主要碰到的是后一个困难。
比如培根在写到三月份的花时,提到了violet。查词典的话,这个词既可以指堇菜花,也可以指紫罗兰。但他在写到四月份的花时,又提到了stock-gilliflower。这个词是专门指紫罗兰的。他不可能在两个地方,用两个不同的词来指同一种花,所以我就把violet译为“香堇菜”(因为培根在后面又提到,他所说的violet是特别芳香的那种),stockgilliflower译为紫罗兰了。
关于紫罗兰的麻烦还没有结束。在提到七月份开的花时,培根又提到了gilliflower,这词既可以指紫罗兰,又可以指康乃馨。到底是指哪种植物呢?有的译者译为紫罗兰,我觉得这就错了。这涉及到关于植物生性的知识:紫罗兰畏热,不可能在夏天开花。在上海,冬天的绿化带里只有少数花在开放,其中就包括紫罗兰。英国比上海冷,紫罗兰四月开花是对的。康乃馨不那么畏热,花期也较长,在七到九月间,所以七月开花的应该是康乃馨。
尽管是一个简单的植物译名,背后常常也有许多的考证功夫在那里。我算是一个对许多种花卉都相当熟悉的一个养花人,但翻译这篇文章时也感到相当烦难。译者的力气,常常花在读者看不出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