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都道绩溪上庄镇是徽墨圣地,其实墨业早就凋敝了。梭巡上庄,墨庄仍不少,我却无甚兴致。曾参观制墨现场,亲睹女工们写字描金,实在太“蟹爬”了,未免太欺负我们不写字了吧。比如一锭新墨,上题“聊寄一枝春”,本来还算附庸风雅,却写得佝头缩颈,直接就是猪肉摊的牌价;更有一锭4两墨,想沾点仙气而题上李白名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但却獐头鼠目,蠖步蛇行,说什么“太白遗风”,遗矢都不如了。
不少新墨于是用隶书篆书题铭,我的“淘墨向导”却说,麻子搽粉,妆(装)的。做墨的,现在都不会写字了,就以电脑下载字体糊弄。
真要好墨,只有老墨,他说,当地行话是“老墨旧墨古版陈墨”。我听了大欢喜,因为没出息,我天生喜欢收旧货,当年习字时,一块“金不换”或“龙门”墨,要陪伴我们几个学期,还舍不得扔,所以如同油条花生酱“小时没吃够”一样,现在遇到老墨就想收藏,而“老墨旧墨古版陈墨”都在闾里巷尾,必须“淘”而觅之。
绩溪不但姓胡的多,老屋也多。深宅大院,含英蓄华。但走了一家又一家,殊无所获,那些旧墨,不是卖相狞恶,面目可疑,就是保管不善,断残霉变,向导提议去石家村看看,说这石家村原是北宋开国大将石守信的后代聚居之地,据传暗设军阵,状如棋盘,又名棋盘村。村内文化底蕴深厚,寻常人家都藏有佳墨的。果然,走了几家,都有藏墨,水准在中上,但要价过高,惟村东一家,柴门微启,异味侧漏,熟腐味夹杂腌菜味,室内光线也幽暗,但拿出的东西委实“弹眼落睛”,礼品墨有明清的“河图洛书套墨”,“大富贵亦寿考墨”,纪念墨有民国“光复纪念墨”(民国周年詹奎元制),“抗战胜利墨”,“新生活运动墨”,开价都是“老虎肉”,动辄二三万,甚至数十万,最便宜的是“宣统”1两的朱砂云龙墨,4000元。但有块墨被我捡了漏。一堆杂碎中,我突然瞥见一个“药”字,立刻想到,可能是罕见的“药墨”,国医大师裘沛然生前曾拉开抽屉,向我展示过这种墨。《开宝本草》记载,消炎解毒,凉血止血,防腐收敛,痈疽疮疡,通常由20余味名贵中药组成,有八宝万应锭、八宝五胆药墨和胡开文药墨,眼前的正是“八宝五胆药墨”,专治中风神昏,且是块晚清古墨,物主却弃若敝屣,竟然与我200元成交。
看看夕阳西下,有建议去“桥头人家”的,据云系教育世家。开门的老先生表情高冷,随便拿出几锭“兰烟”,“青墨”之类的塞责,我说这些个“拼多多”上多得烂大街了,“兀那上好的拿将出来”!我故意模仿着鲁智深吆喝酒家的口气,大喝一声,老先生反倒笑了,里面去窸窸窣窣了一会儿,持一小竹匾,缓缓而出,都是“下过霜”的灰扑扑的老货,夹杂着老屋惯有的书蛀味,有包装,也有裸的。
原来老先生压箱底的是“文人自制墨”,那些题铭一看就诗意盎然,什么“炼石补天”、“虎溪三笑”、“黄金不易”,最让人瞠目的是于右任的“右任之友”和梁启超的“饮冰室用墨”,问题是,刚想论价,他竟然来一句“不卖的”!
见我莫名,向导解释,您刚才大喝一声,他老先生赌气来着。市面上,四十年前的也算是老墨了,他这里价格不算贵,1两的一般100元一锭,毕竟三四十年的岁月遗珍了。见说我便挑了1块1斤的大墨“天开鸿运”。老人见状又去里面拿出更老的——“文革墨”,嘴角漾着几许谲笑。我瞥了一眼,极其粗糙,歪瓜裂枣,边角都不正,题铭居然是印刷体,图案又是“捋袖”“敞怀”一类的,就说不喜欢,他便撇嘴了,说,你要真是个懂墨的,这才是好墨。墨之好坏,最讲个“杵”字,现今1万杵就非常好了,而以前的“御墨”起码十万杵,也就是用方锤击打墨泥10万次,烟料和胶合料才能达到极细极匀的程度,东坡有诗“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就是这个意思了。
老人说,有趣的是,那些年,县里组织“坏分子”杵墨,改造灵魂深处,鄙人即在其中,由于“地富反坏右”太多而墨泥不够分,就让我们长时间地反复捶打同一坨墨泥,无形中大批极品甚至超极品的墨泥诞生啦,不夸张地说,那些年,经我之手而“十万杵”的就有多坨,业内叫“坏分子墨泥”,俗称“坏泥”,而当下的墨工,休说“1万杵”,就是“1千杵”又有谁肯呢。
他把“坏泥”说得那么好,不买点都不好意思了,但“卖相”实在粗鄙,便狠杀其价”而买得,好比人,说好“心灵美最重要”的,其实,谁不在乎外表呢。
我等俗人。淘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