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04日 星期三
大象下山
第8版:特稿 2021-06-09

大象下山

图IC

特派记者 姜燕

一场意外。一个由15头大象组成的大象家族从西双版纳的栖息地一路向北,这场迁徙始于2020年3月,在2021年5月底象群抵近昆明时,引起全国极大关注。

这是亚洲象距离西双版纳之外的人们最近的时刻,从现实、认知到心理。然而,它们将去向何方,眼下是一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一 大象们真的来了

玉溪市峨山县玉林村村民林祥伟留意到这群大象的时候,它们已经长途跋涉了一年多。5月25日,象群从临近的石屏县进到峨山县境内后,村里的氛围明显不一样了,微信上也不断接到社区和组上的通知,通报大象的方位。“离我们越来越近。”林祥伟说,大家心里挺慌的,都怕它到我们这里来。

玉林村的水好,有做酒的传统,林祥伟自家就有一个做酒的小酒坊,他家附近还有一家玉林泉酒厂,规模更大。他看到新闻上有消息说大象闻到酒味,一定会过来,酒厂已经接到通知,要提前设防。

5月27日晚,大象踏访了峨山县城外围的汽车销售、修理一条街,据说一个在店蹲守的销售经理在车里和大象对视,被吓得夺路而逃。

5月28日,大象终于来了。早上林祥伟就接到村里通知,大象正在附近山上活动,让大家当天不要下地干活。傍晚6点多,林祥伟从县城幼儿园把女儿接回家里,父女俩在家里二楼的露台上张望时,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山上的象群。两人拿家里的望远镜观察了好一会儿,从前他和女儿都只在昆明的动物园里看到过大象,初次在自家附近见到,女儿还挺兴奋的。镜头里,两头大象慢悠悠地走着,只顾吃东西。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象有了下山进村的意向。它们开始慢吞吞地往山下走,那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大象硕大的身躯竟然就那样下来了。山下就是酒厂,当时工人已经下班,门口拦上了卡车。象群从酒厂前走过,转悠了一会,继续向村里走来,穿过田埂,下到一片玉米地里大嚼起来,这片玉米地离林祥伟家只有20米左右。

这时,林祥伟看到两辆洒水车从村里的小路上开过来,他后来听说,原准备一辆堵在酒厂过来的路口,一辆堵在进村的入口,结果刚开过来,司机就看到象已经来了。“司机马上把车停下来,拉开门就调头狂奔。”

二 闯进家门的象群

7点多的时候,大象暂时填饱了肚子,向村北边的金鸭村方向踱去,渐渐走远了。林祥伟一家人这才敢下楼做饭,因为心慌,这顿晚饭比往常简单不少,做得也紧张而匆忙。天黑了,大门口上方的太阳能灯自动亮起来,灯光在黑夜里显得特别白亮。

9点多钟,一家人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准备进客厅看电视时,林祥伟多了个心,到大门前“瞄”了一眼。“象群又回来了!正在刚才那片玉米地里大吃。”林祥伟心里一个哆嗦,赶紧转身,把老老小小往楼上领,锁好房门。他怕灯太亮了,把大象引来,想去套个袋子,但又怕有动静,只好作罢。他的父亲想到狗还在院子里,冒险又下去,把它关进笼。狗可能听到了大象的声响,接连叫了几声。但十几分钟后,大象真来了的时候,它一声也不敢出了。

大门是插上插销的,但大象轻轻松松就进来了,不知道是拉开了插销还是没插紧,后来看插销也没坏掉。大象先后来了4头,一头大的,3头亚成体的。最大的那头抬头闻了闻葡萄,可能嗅出了青涩的气味,又低头走了。它撞坏了厕所的门,又从正屋大门和廊柱间的狭小空间里挤过去,朝狗笼那边走,用尾巴勾下鸟笼,一脚踩扁,所幸笼里的八哥没被踩死,但也可能吓坏了,不敢飞了。

大象在院子里转了半个小时左右,林祥伟一家人就站在露台上观望,其间他的父亲想拿手机拍照,发现太黑曾想开闪光灯,被林祥伟轻声呵止。

发现没有食物,象群又慢慢踱了出去。林祥伟说,大象走路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但低沉的叫声很可怕。那天晚上,大象11点多才从村子又转向金鸭村方向,但深夜里一直能听到它们从远处山林传出的低沉叫声,女儿惴惴不安,久久不敢入睡。

三 一次悄然的出走

出走之前,“断鼻家族”时常在勐养子保护区里的公园“野象谷”附近活动,因为领头母象鼻子短了一截,象鼻无法弯曲,一些亚洲象监测员就喊它“断鼻”。西双版纳州大渡岗乡片区的监测员彭金福记得,他在2020年3月见过“断鼻”一次,当时远远地跟了几天,看着它们进了普洱市太阳河森林公园后,才通知下一个片区的监测员。

中国的野生亚洲象目前的主要栖息地分布在西双版纳、普洱和临沧三地,近年来象群迁徙比往常频繁,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学研究所所长郭贤明说,亚洲象北迁是个整体趋势。1997年左右,就有一个5头象的家族迁到了普洱,那是第一次有群象进入普洱的地界,从此它们一直在那一带活动,后来西双版纳的象就逐渐北移,更多的象群进入普洱。不过它们总在普洱和西双版纳两地之间往返,一直没走太远。

所以,“断鼻家族”最初的举动并没有引起研究人员的警觉。2020年7月,普洱市大开河村一位男村民醉酒后出门,不巧正撞上在菠萝地里的野象,意外身亡,当时还只有16头象的“断鼻家族”才正式进入监测员的视野。

2020年12月,象群来到普洱市墨江县,在这里生下一头象宝宝,象群总数增加到17头。为了悉心照顾刚出生的宝宝,象群在墨江县逗留了5个月之久,直到2021年的4月16日,才继续北上,进入玉溪市元江县。这是玉溪市第一次记录到有大象入境。

两头大象可能有所觉察,8天后返回墨江县。

15头大象组成的象群意外地继续北上了。5月16日,它们到达了红河州石屏县宝秀镇,人们观察到这群大象组成,分别是成年雌、雄大象,亚成体象,小象和不到半岁的幼象各3头。

几乎象群所到之处,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想:“不会再往前走了吧。”但“断鼻家族”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它们一路向北,以平均每天迁徙十几公里的速度,穿过石屏,抵达峨山,进入玉溪市红塔区。此时已是5月30日,“断鼻家族”已经成为沿途各级政府的心头大事,市(区)、县、乡、村各级政府严阵以待,动用林业、森林消防、特警等多个部门,拦堵通往村庄和城区的道路,无人机开始24小时实时监测,并向附近村庄预警通报。每天看看象群走到哪儿了,成为许多网友睁开眼就做的第一件事。

四 村民的“预警”生活

与象群北上路线中带着七分担忧、三分兴奋的人们相比,生活在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周边的村民心情完全不同。下山的大象已经困扰他们一二十年,辛勤劳作种出来的玉米、稻谷、香蕉等农作物,经常一夜之间被象群啃食殆尽。家中也偶有觅食或找盐的大象光顾,弄坏门窗、家具,吃光储备的粮食,大象踩死人的事件也偶有耳闻。2017年,当地政府出资为保护区附近的香烟箐村修了一道2.2米高的防护栏,自此大象没能再进村,但它们学会绕着围栏往山脊走,伸长鼻子去钩围栏里的玉米和芭蕉。

当地想尽办法尽量减少人象冲突。在西双版纳、普洱和临汾,有亚洲象踪迹的村寨都配有监测员,村民们时常见到监测员骑着摩托车,带着无人机,到处监测大象。一旦发现踪迹,马上就会通过村民微信群发布消息。大渡岗乡勐满新寨的种粮大户李开会向记者展示了手机里每天发布的预警信息,当中包括:大象活动区域和头数,需做安全防范的村寨,以及偶遇野象时及早避让、不要围观驱赶拍照、夜间不要在窝棚留宿、不要进入野象活动区域等提醒。

近一两年,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野生亚洲象监测预警中心的预警系统也不断升级,最新开发的预警系统前端设备有579台红外相机及181套智能广播、21台智能网络球型摄像机,涉及12个乡镇、38个村委会、115个村小组。安装在亚洲象出没区域的红外相机拍摄到亚洲象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可以把相关的地理信息、亚洲象的分布情况及时回传云平台服务中心,并进行数据处理,然后将该信息直接发送到当地已经安装好的智能广播,把信息推送给村民。

“从拍到亚洲象到信息发布,12秒就能完成一套预警。”亚洲象监测预警中心主任谭栩吉介绍。在大渡岗乡小丫头村,村民周向云指了指挂在路边水泥杆上的喇叭,说“一有大象,它就会叫”。

除了村里的监测员,当地林业系统和保护区都还设有巡护员,勐养子保护区的巡护员董瑞说,他们除了监测大象动向,还包括提醒村民,比如屋前不要种芭蕉等大象爱吃的东西,如果养了狗,最好送走,因为大象听见狗叫一定会追来,而狗则有可能将危险引向主人。

五 种群壮大向外扩

多名亚洲象研究专家表示,大象走出山林,与其种群数量的增长和栖息地的变化有关。

其实,在上世纪50年代,还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亚洲象,“中国到底有没有亚洲象”仍是一个大大的问号。直到1958年,才有人第一次看见亚洲象,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仍然生活在热带雨林中,没有走入人们的视野。

大约在40多年前,大象才逐渐从西双版纳的密林中走出来,但只是偶尔一两头走到山脚下露个头。岩拉是1964年出生的,他印象中到40多岁才第一次见到大象,那时候地里种着稻谷,大象会下来吃。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在1999年来到西双版纳调查亚洲象时,一直找到中国边境,一头大象也没见到,后来只能通过走访村民来统计。

亚洲象是我国Ⅰ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1986年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物种,同时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后简称“公约”)附录Ⅰ物种,严禁国际贸易。作为“公约”缔约国,我国从完善野生动物保护法律法规建设到亚洲象就地保护,从栖息地保护与管理到巡护与监测,从种源繁育基地建设到野外收容救护再到打击非法盗猎等,开展了一系列保护工作。这使得西双版纳野生亚洲象数量明显增加,来自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的数据显示,从上世纪60年代的146头、80年代的193头,发展到现在的300头左右。

郭贤明说,当它的种群增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从野生动物的天性来说,就可能逐渐向外扩散,寻找一些新的适合它生长的环境。

而由于近年生态保护意识提高,对森林火灾、砍伐等活动实施严格控制,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森林郁闭度从1983年的88.90%增至2016年的97.02%。“越茂密的森林下方越空,由于阳光无法照射到地面,导致小灌木和野草无法生长。”郭贤明说,亚洲象爱吃的野芭蕉、棕叶芦等主要食物逐步减少,保护良好的天然森林反而成为亚洲象的劣等栖息地。而且森林面积虽然增加,但森林结构发生了变化,上世纪90年代后,村民耕地固定下来,种上了长期的经济作物,比如亚洲象不吃的橡胶与茶叶。

与“断鼻家族”同期,另一象群也从勐养子保护区往西南方向迁徙,母象“烂耳朵”领着16头野象行进100来公里,途经景洪市勐罕镇,在5月23日,还闯入勐腊县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逼近园区东部的作物保护与育种基地。

“伴随着亚洲象种群的不断扩大,它向外扩散是随机的一个方向。”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国际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亚洲象专家组成员张立说。

六 大象将走向何方?

“断鼻家族”已经在昆明市的南缘晋宁区活动了近10天之久,它们将走向何方,是一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难题。显然,它们已经给沿途的群众造成了一定损失,当地政府也耗费心智,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拦截——无人机24小时盘旋在空中,报告大象的位置,在关键路段投喂香蕉、玉米等食物,诱导象群转向,避免大象进入人口稠密的城区,造成不可预估的损失。

十几天中,北迁的象群也成为网络上的狂欢,甚至传播辐射到了海外,大象憨厚的萌态和一次次出乎意料的举动给人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欢乐。一名云南歌手特地为象群创作了一支网络歌曲,片尾小象一屁股滑下陡坡的可爱模样让一众网友“抢着把它领回家”;高考开考这天,象群好像提前预知,安稳地在林间呼呼大睡,原地不动了,象的一家守在一起,特别是象宝宝依偎在妈妈身边酣睡的样子,温暖了许多人。

但在研究者的眼中,这次大象旅行一点也不浪漫,它和闯村咬人的东北虎、越来越多进入城市的小型野生动物一起,给人们提出了一个严峻的课题:怎样才是人与动物真正的和谐?

“保护政策要动态调整。”自然学者闻丞说。

“建设亚洲象国家公园,要从更大的尺度上做好规划,通过建设生态廊道,将已经碎片化的林地连接起来,继续加设动物走廊,恢复区域生态。”张立强调。

郭贤明介绍,在西双版纳,大象食源地的建设近年一直在进行中。迁徙廊道的生态建设方案也已提交,依据修改后的《森林法》,也正在考虑大象栖息地的进一步修复,申请在一些过去大象活动比较频繁的区域对植被进行必要的调整,让林下草本植物和灌木长出来。

“断鼻家族”还在盘桓行进,它们最终是会重返故土,还是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都未可知。 (本报西双版纳今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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