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
听到这首儿歌时,我早就超龄了。初夏,我在水塘边钓鱼,四周是刚黄芒的麦子,钓竿在水里好久没有动静了。有个奶奶在水塘边洗衣服,三四岁的孙女在旁边玩。奶奶教孙女唱儿歌,我听了两遍就记住了,一记记了三十年。
大麦黄,小麦黄;做几个粑,去看娘。走一里,吃一个;走两里,吃一双;走到娘家吃得精(咙)光。娘驮棍,女驮枪,一夜舞得大天光。
我那时教初三化学,这首儿歌超出了我对诗歌的认知范围。第一句说嫁出去的女儿想娘,做粑去看娘,很好理解。第二句画风突变,女儿变成了一只小馋猫;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事。唯第三句殊不可解,女儿本是回家看娘的,路上嘴馋吃光了粑,吃了也就吃了,犯不着母女打一晚上的架呀。这对母女,真是太好玩了。孩子听了都笑,我也跟着笑起来。
觉得好玩,就不会较真。几岁孩子听了笑的儿歌,也就不必深究了。
学校在一片高丘之上,没有围墙,只有几排房子。房子四周,低处是稻田,高处是麦地。水稻扬花了,麦子炸芒了,都跟我有关。我常常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淹没在半人高的稻田或麦地深处。田埂上鸭舌草开着蓝盈盈的花,大片大片绿色的稻田里,这种颜色十分弱小、深刻,看久了,自己也感到一种难以化解的寂寞。麦地里常见一些野燕麦,孕穗的时候就特别谦恭,深深地垂下脑袋,在十分有限的空间里结它的果实。这两种植物,农民都不喜欢,嫌它们影响了庄稼的生长。但好多年后,它们被景观设计师拿来装饰庭院。我不种田,对野草就比农民多了一点事不关己的宽容。说实话,它们的确比庄稼更好看,虽然无用。
对付初中化学教学,我很快驾轻就熟,更多时候我读一些古典诗歌。在麦地里,读白居易的《观刈麦》“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李颀的《送陈章甫》“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荫长”,一千多年过去了,麦子、物候没有太大的变化,农民的忧虑和期盼,也没有什么变化。我都感觉自己和白居易他们相去未远。乡野日月长。我出生在学校附近的村子,对庄稼地太熟悉了;飘荡在庄稼地上空的儿歌民谣也渗透了我的乡音,习焉不察,我从没考究过歌声的含义,直到后来读了一些讲儿歌的文章,才稍微懂得一点。儿歌主要是趁韵的唱词,除了押韵,并无思想的前后贯通,有的儿歌全无章法,但这种各说各话的形式恰恰形成了一种幽默。这样理解“大麦黄”的唱词,也就毫无违碍之感了。
可乡下文化人总想从童谣里发现大道理,东北地区的这首,我疑心就是当时诗人创作的:大麦黄,小麦黄,农民伯伯收割忙,割下麦子来打场。麦子香,麦子壮,磨成面粉做饺子,先请爹娘尝一尝。
四川绵阳的这首,一定是乡下原来就有的:大麦黄,小麦黄,嫁了姐姐妹妹忙,再等三年不嫁我,背起包包找情郎。还有崇明的这首:小麦黄、大麦黄,蛸蜞蟛蜞撑壳黄。筷头伸得快么尝一尝,筷头伸得慢么汁水呒得尝。
真正的儿歌,有时就像庄稼地里的草,对庄稼而言是杂草,但对大地来说,它们原本就是美丽的花朵。我们不需要发掘趁韵歌谣里的微言大义,只需要在唱歌人的天真烂漫里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