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杰
邓云乡是上海电力学院的语文教师,我则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工作,虽然是同行,而且近在咫尺,但因工作上没有交涉,所以那时并不认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同济大学的陈从周教授。记得是1983年四五月间,当时在《文汇报》工作的郦国义打电话给我,说:“吴老师,最近出了一本鲁迅研究著作《鲁迅与北京风土》,很有特色,作者叫邓云乡,你可能不认识,陈从周先生认为这本书写得不错,点名要你写书评。”陈从周先生是同济大学园林学教授,文史功底很深厚,与我系老先生往来颇多,我是在吴剑岚先生家中与他相遇的。当时我在全市大会上受过批斗,处境很不好,但他并不介意,对我很热情,他知道我正在编写《鲁迅年谱》,就不断为我提供背景资料,因为他是徐志摩表妹夫,而且编过《徐志摩年谱》,对民国文坛情况颇为熟悉。这样一来二往,我们遂成为忘年之交。所以他嘱托的事,我不能推辞,就叫小郦把书寄来。展读之下,觉得此书的确写得不错。这本书是从民俗学的角度来谈鲁迅北京时期的生活和作品,别开生面。于是我写了一篇书评:《别具风情话鲁迅——读〈鲁迅与北京风土〉随感》,文章很快就发表出来,而且产生了一些影响。从此我与邓云乡就成为朋友。
我记不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但清楚记得我们相识之后他请我到他家吃饭的事情。那是在1988年春天,老邓对我说,他老师俞平伯的内弟许宝骙到上海出差,他要请饭,叫我作陪。那时还不时兴下馆子,他们又是老熟人,所以就在家中由老邓夫人做馄饨请客。许先生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领导干部,新中国成立前长期做地下工作,社会经验丰富,很健谈。那时,报刊上正讨论周作人在日据时期出任伪职的性质问题。有人把周作人的下水,说成是受指派而为,仿佛他是个地下工作者,有人则对此说大加指责。许宝骙先生是当时留驻北平的地下工作者,对此事知之甚详,所以我们就请他谈谈此事。据许先生说,当时的情况是,原伪华北教育督办汤尔和去世,补缺的人选有两个:缪斌与周作人。两个人中,缪斌的反动性更大,所以他们主张还是让周作人出来,比较好对付些,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思,并非与周作人有什么组织联系。我了解情况后,为许先生主编的《团结报》写了一篇文章:《平心论知堂》,他们分两期连载。
邓云乡也常到我家来小坐,然后约我一起去看望吴剑岚、贾植芳等老先生。他勤于著作,那几年就出了好几本书,《鲁迅与北京风土》之外,还有《红楼识小录》《燕京乡土记》等等,科研成果很丰富。但因为他所在的上海电力学院是个工科学校,没有文科学术委员会,所以他的职称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不过校方对他还是很重视,特地为他一个人,组织了一个临时的文科学术委员会,请了陈从周、贾植芳、章培恒等几位,我也忝列其中。大家很认真地审查了他的学术著作,一致通过他为文科正教授。
后来,他担任了电影《红楼梦》摄制组的学术顾问,还有别的许多职务,飞来飞去,非常忙碌,我们就见面得少了。1999年2月初,我因患胃出血,住在新华医院治疗,有一天下午,跟我蛮谈得来的一位青年医生来查房,说起隔壁病房刚住进一位电力学院的教授邓云乡,病情很严重,怕过不了今天晚上。我闻之赶快爬起来去探望,果然是老邓。不过他看起来神态还好,不像垂危的样子,见到我很高兴,仍旧笑嘻嘻地,问我怎么也住在这里?我说是胃出血,没有大碍。他说,他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感到肺部很难受,里面好像潮水在奔腾。我怕影响他休息,而且自己胃出血也还未止住,不敢久坐,稍谈几句就回房躺着休息,心想,看他目前这个样子,应能康复过来的。谁知第二天医生来查房时,就告诉我,邓云乡已于昨天半夜里去世了。呜呼!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约我可以算是最后为他送别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