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民
我的母亲多愁善感,悯人悲天,会轻易流泪。在我当兵之前,每有同学到我家,母亲见衣单者叹其寒,见瘦小者怜其饥,都会引发一番情不自禁的唏嘘。然而在我当兵走的那一刻,却始终滴泪未落。
1972年12月的一天,我放学跑回家,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妈,今年征兵开始了,有部队来我们学校征小兵,我够条件,我想去当兵。”一口气把话说完,接着我就意识到自己太唐突,埋怨自己咋就不做点铺垫,让母亲也好有个心理准备。我这么直截了当,不啻为重磅“催泪弹”,她若是执意“泪流”,我岂能走得成?于是,我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母亲,等着接她挽留的“泪招”。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半天没吭声,脸上也不见泪花。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她似在思索怎么答复我,又像在克制喷涌欲出的眼泪。我忧悒不安地等待结果,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低着头颤抖地说:“去吧,不当兵也得下乡,儿大不由娘。只是你哥当兵还没回来,你又要走,唉……”她口气沉重而坚定,看样子我若恋家反悔,她反而会说我没出息。对于母亲压抑情感做出的允诺,我高兴不起来,惊诧母亲坚定得有点反常。
接下来的几天目测、体检、政审,一关关顺利过了,地方政府敲锣打鼓把入伍通知书送到家。我忙着跟老师和同学们道别留言合影留念,无暇观察母亲的反应。开拔的前一天晚上,我穿着新军装踏入家门,向家人辞别,把事先想好的话对母亲说:“妈,我明天就要走了,到哪儿去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但您放心,一到部队我就给家写信,我会好好干给咱家争光争气。您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别累着,遇到不顺心的事儿想开点,一定要保重身体啊!”说着说着我哽咽了。这么煽情的话,若在往常母亲听了早就泪流满面了。但此时此刻她却出奇地平静,红着眼圈缓缓地说:“你放心吧,家里还有这么多人呢,没啥好牵挂的,你在部队干得好比啥都强。从小你就懂事,到部队肯定是个好兵,妈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母亲在我面前强忍泪水,是让我无牵无挂去当兵,全身心地保家卫国。强忍泪滴的深刻内涵远胜于泪水滂沱的述说,是一种无须言表的叮嘱和催我奋进的精神力量。
翌日上午,欢送新兵的人群把站台挤得满满当当,那种恋恋不舍的气氛感染着在场的所有人,甚至使人忽略了隆重热烈的锣鼓喧天。一队队“新兵蛋子”分别登上一节节绿皮闷罐车厢,一张张层叠在车门口的稚嫩的面孔,向站台上投去寻找各自亲人的目光。我焦急地巡视着,两眼由远到近地扫视,发现母亲那弱小的身躯居然挤到了最前面。只见她双脚站在一汪水中,脚上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皮鞋。那可是东北的初冬时节,她毫不吝惜也顾不得吝惜脚上的皮鞋,不觉脚下湿冷也顾不得湿冷,昂着头盯着我,频频向我挥手,嘴里喊着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我留意母亲的双眼,发现她仍然未垂泪,只有尽量多看我几眼的不舍。关闭的车门阻隔了我的视线,母亲的表情却在我脑海里永远定格了。那神情是情愿和理解中的难舍难离,是“意恐迟迟归”中蕴含的对儿子美好前程的憧憬。
三年后,我学有所成且光荣入党,终于盼来了第一次回乡探家的机会。“妈,我回来了。”见到母亲我只喊了一声,母亲即刻声泪俱下:“儿呀,三年了,你咋才回来啊!”